它无法不感到悲哀。 卷尾就站在那里,躲避着所有南部氏族的成员。 出于对女儿的了解,黑鬃斑鬣狗知道卷尾不参与战斗不是因为不忍,毕竟它在巢区时也没有几个朋友,之所以全然不采取行为,只是因为不敢。 即使在这种需要立功的时候,它都不能鼓起勇气,在中部战团里就像个误入战场的孩子,看到同类发挥出色时,眼睛里流露出艳羡,看到同类被拖倒、被撕开皮肉时,又感到无边的怖畏。 某次两只雌兽打得过于激烈,险些扭到它身上,卷尾甚至下意识地要往黑鬃斑鬣狗这里靠,仿佛在寻求母亲的庇护,这一举动不仅让黑鬃愣住了,就连希波氏族的成员都有点摸不着头脑。 黑鬃斑鬣狗收回视线,勉强定了定心神。 可是希波似乎已经注意到了它的分心,并且对此早有预料,抓住机会就开始了推进,忽然一下,原本就沉重的压力变得更加沉重,过了巅峰期的黑鬃斑鬣狗只能勉强支撑,但就算是“勉强支撑”,也比放希波进去大团横冲直撞要好。 然而勉强终归还是勉强。 在一次激烈的冲撞之后,黑鬃斑鬣狗和希波都咬住了对方的侧颈,仗着野生动物颈皮的活动度奋力甩头撕扯,誓要给对方造成某些严重的开放伤害,好迅速瓦解一个高端战力。 今天刚刚抽搐过的后腿却选择在这个时候背叛了黑鬃斑鬣狗,使它在一次前冲时忽然乏力,旋即失去平衡,尽管它很快就站稳了,但原本死死咬合的牙刀还是因为这场变故有了些微的放松。 这是一个很小的失误。 绝大多数斑鬣狗甚至没有察觉这种失误的能力——但是希波也不是绝大多数斑鬣狗。几乎在黑鬃后腿发软的第一时间,它就意识到了胜利天平的微微倾斜,并且牢牢把握住了这个机会。 希波做了一个敏捷的扭身,一下子就把自己从敌人的钳制下抽脱了出来,旋即反口一咬,从侧面咬住了黑鬃斑鬣狗的脖颈。 不远处,坏女孩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这一口咬得实在不轻,血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 黑鬃斑鬣狗是个伟大的战士,但就算是再伟大的战士都很难对这个等级的濒死感无动于衷,它挣扎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根本无力挣脱,便高声啸叫起来。 那声音随着牙刀的切入变得扭曲、变得尖利,最后几乎变作了惨叫,都不像是斑鬣狗的叫声,而是直接从冥府里出来的嚎哭,能让任何一个听到这种声音的生灵为之胆寒,因为它们听到的是死亡本身的声音。 距离最近的坏女孩、角斑鬣狗和圆耳朵拼命想要施以援手,但都被阻隔住了,就在所有南部氏族成员以为悲剧就要发生的时候,下一秒钟,一件出乎在场所有斑鬣狗意料的事发生了—— 希波被从后方撕拽了一下。 这一下导致进攻者失去平衡,习惯性地往后一坐,钳制姿态也因此改变。被迫放弃终结机会的希波勃然大怒,猛地回头一看,试图找出那个骚扰者,把怒气倾斜在对方身上。 可就是这一看,让它陷入了讶异当中。 是卷尾? 竟然是卷尾! 怎么能是卷尾?! 看得出来,做出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似乎让卷尾自己都吓了一跳,所以它很快就松开了嘴巴,狂乱地转动着眼睛。 或许是这片熟悉的土地唤醒了它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感;或许在它的心底还残存着一点点对母亲的爱意;在这个动辄决定生死的战场上,卷尾做出了一生当中可能唯一一次由保护欲驱动的行为。 可斑鬣狗们没有时间去感怀它的“勇气”了。 卷尾拽住希波的时间还不到两秒钟,但这两秒钟已经足够让希波放开黑鬃斑鬣狗去转身迎敌,因为鉴于斑鬣狗经常采用袭击下体的招数去制服猎物,自身当然无法忽视对从后方受到的攻击。 更何况,讲道理,黑鬃斑鬣狗的情况也不好,这会儿差不多已经进入了喉咙被撕裂后的挣扎阶段,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等把后方的危机化解掉,还可以再过来了结它。 可是希波没想到:很多事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就是这么一个短短的时间窗口,黑鬃斑鬣狗却陡然爆发出了一股就连它自己都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量,它扑了起来,扑得那么快,扑得那么高,几乎是从地面上做了一个弹跳,那锋利的牙刀像匕首一样飞出,深深地切入了敌人的侧颈。 正在回望的希波简直就像把脖子送出来一样。 这一口下去,立刻见血。 吃痛的希波狂嚎起来,疯狂甩动着脑袋,希望把已经处于强弩之末状态的黑鬃斑鬣狗甩下去,它的糟糕处境也被氏族成员们注意到了,陆续有盟臣在往内圈挤压,竭力想要解救自己的女王。 到这个时候,反倒轮到坏女孩它们拖住对手了。 在一片混乱当中,黑鬃斑鬣狗不管不顾,只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牙齿上,好像其他的身体部位都已经不存在了似的。 不断有敌人撞击它,不断有敌人撕咬它,不断有敌人拉拽它,希波还在疯狂地挣扎,很快,它的眼睛开始往外冒血,鼻腔开始外面冒血,嘴巴里也淌着血,耳朵更是成了空洞的血窟窿,但一直到视线完全模糊,它都没有松口。 在这个视角,黑鬃斑鬣狗能看到惶然的女儿。 卷尾不安地来回张望,每隔几秒,又会忽然惊醒般扭头过来看一看自己的母亲,然后露出更加惶惑的神色,直到被几只狂怒不已的盟臣拖拽着翻倒在地,淹没在潮水般的鬣狗群当中。 黑鬃斑鬣狗非常清楚—— 这会是自己和女儿活着时见的最后一面。 它有心想要问问那个曾经也真心宠爱过的孩子:为什么总在战斗中落荒而逃,为什么要对姐妹露出牙刀,为什么明明不想要那顶王冠、却为王冠的旁落而发怒,让它这样困惑,这样挫败,这样痛苦,但它的喉咙已经被撕裂了,已经永远没有办法再问出口了。 教导子女似乎是一件黑鬃斑鬣狗再怎样努力都无法做好的事……但是没关系,眼下还有一件事,至少这件事,它可以做好,它也一定要做好。 角斑鬣狗扑了上来,圆耳朵扑了上来,狐狸扑了上来,更多雌兽扑了上来,知道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制胜时机,豁出性命地去阻拦敌人。 坏女孩,从来和它不对付的坏女孩,义无反顾地冲到战圈中心,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做了它的副手,它的僚机,它的“盟臣”,将小山一样庞大的身体横在中间,挡开了几只扑上来的希波盟臣,即使被撕碎耳朵、咬住尾巴都不为所动。 黑鬃斑鬣狗拼尽全力做了最后一次切割——它什么都看不见,只能感觉到鲜血像滚烫的涌泉一样喷洒在它的面颊上,淹没了它的鼻端——紧接着,那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它活动的力量,终于完全燃尽了。 它像一只被掏空的麻袋那样轻飘飘地倒在了地上,很轻,非常轻,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可无论是敌人还是盟友似乎都被震得不知所措,只顾瞪大眼睛,看着场中的情景。 在所有斑鬣狗的注视当中,希波踉跄了一下。 它的脖子几乎被那一口被粉碎了,此刻鲜血正在不受控制地往外喷射。因为大量失血,它的眼神越来越空洞,越来越茫然,似乎还不确定、也不敢相信自己正处于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当中。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在盟臣不可置信的、绝望的视线里,在南部氏族成员半是喜悦半是感慨的视线里,现年七岁的希波女王轻轻地、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然后像山倾般地倒了下去,扬起巨大的尘埃。 距离最近的坏女孩第一反应是靠近嗅闻检查,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而在它身边不远处的希波氏族成员更是无法相信这样一场胜率极高的行动竟然会以这样一个惨烈的、影响深远的、近乎是不可接受的结局终尾,纷纷背着耳朵,张着嘴巴,就连悲伤的啸叫声都无法发出。 少顷,稍微停了一会儿的小雨丝又飘了起来。 奇怪的是,尽管在飘着雨,天空中的星星仍然非常明亮,好像它们在竭力闪烁,为了让那光辉像跨过无数光年的距离般跨过生和死之间的距离,投影到两只并排死去的女王身上一样。 雨丝缠在黑鬃和希波的皮毛上,和它们逐渐冷下去的身体一样寒凉。 坏女孩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轻轻拱了拱自己的老对手,又嗅了嗅自己曾经臣服过的继承人。 两位女王对普通斑鬣狗来说显得过于庞大的身体在这个时刻却都显得如此瘦小、如此萎靡,光是看着,便已经透出了一股死气来。可是它们的表情又都透着一种古怪的安详,仿佛这只是在巢区休憩的某个傍晚,它们也只是陷入了沉睡,很快就会随着猎物群的频繁活动而醒来。 它的动作打破了场中的沉默,希波麾下的盟臣们如梦方醒。 首领死去,追随者也失去了进攻巢区的理由,既然敌人们按兵不动,它们便快速涌到女王身边,小声地呜呜叫着,拱着自己能够触及的躯体,好像要凭借这样的动作把对方从地上搀扶起来似的。 可是无论它们怎样努力,最终都是徒劳。 角斑鬣狗第一个发出了哀鸣,紧接着是坏女孩,是圆耳朵,是狐狸,是其他诸多斑鬣狗。 于是这片大地上的其他生灵知晓,有两个不朽的灵魂已经远去。 漂浮在大地上,沐浴在星光里,融入了夜风中。
第375章 发生在巢区的战斗起初并没有被人们发现。 第二天清早,里德驱车往草原上开,准备去给巢区里新生的几只幼崽拍证件照,结果车离着巢区外面的大水塘还有四、五百米,就看到那里围着二十多只斑鬣狗,而且状态都非常警惕,部分甚至显得惶惶不安,好像遭受过什么袭击—— 事实证明,巢区的确遭受了袭击。 还没等他把车停好,坐在后座的德雅已经忍不住低咒了起来。里德回头一看,发现即使被望远镜结结实实遮住了半张脸,妻子的表情仍然看得出很严肃,赶忙踩下刹车,也跟着举起望远镜。 第一眼看过去,里德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从南部氏族成员活动时露出的缝隙可以看到圈子中间躺着两具尸体,工作人员在哪里都能认出这两只斑鬣狗的身份,任何看过保护区官网的订阅者也都能认出这两只斑鬣狗的身份,可正是它们极高的知名度才让现状变得尤难接受。 两只明星动物在一夜之间死去的概率有多大? 更离奇的是,其中一只还穿越十数公里,远远离开自己所率氏族的常规活动区,倒在了这个距离出生地不到五百米的水塘边上。 “所以昨天晚上希波打到巢区来了。”里德几乎有点不敢相信,“我是说,我能看到这些南部氏族成员身上很多都带着伤,但是这说不通啊,双方有那么大的数量差距,真打起来怎么可能是这个结果呢?南部氏族的损失也太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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