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紧张的注视当中,达达忽然动了起来。 小头象发出了一种保育员们从未听过的轻柔的咕哝声,先是亲昵地抚摸了亚贾伊拉,又顺着它的鼻子一路向下,摸了摸新生儿的头顶。自始至终它用的力气都并不大,甚至可以被形容为“蜻蜓点水”,但小象就是顺着缩了缩脖子,仿佛一团被手指轻轻戳瘪的灰色糯米球。 理查德完全相信同时们会为了它的命名权大打出手,但他暂时没心思为以后的艰难局面发愁——在头象的鼓励下,小象开始朝河边走近。 亚贾伊拉紧紧地盯着他们,好像在挑战他们敢不敢伤害它的孩子;另一个不错眼的是赞塔,孕晚期的母象多少有些体力不济,但为了保护幼崽,它还是强打精神,让保育员们看着心疼不已。 李好像想说什么,最终又闭上了嘴巴。 象群介绍新成员的行为出于头象的授意,也植根于孩子们的好意,多年来,保育员们都习惯了无条件信任小头象的决定——既然它认为今天是最适合接触的时间,一定有它的道理……保不准就是这头小象身体有什么问题,所以得尽早开始给带崽母象脱敏、好确保营地能随时介入呢? 怀着无比信任和激动的心绪,两名保育员你抓着我的手臂,我摁着你的大腿,眼看幼崽越走越近,最后停在了三米外的纸莎草丛边,在这个距离,他们几乎能嗅到对方身上的气味,数清它根根分明的睫毛。 渐渐地,赞塔合上眼睛,亚贾伊拉的目光也变得柔和了。 褪去紧张之后,这头母象身上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顺利地把幼崽带到了这个世界上,顺利地扶着它站起来,顺利地哺育它、保护它……第一次做了妈妈,它浑身上下都写着幸福和喜悦。 这是理查德愿意付出一切去守护的画面。 他的“付出一切”也的确不是一句为了烘托气氛的空谈。 在“小象回家”计划取得阶段性成果的同时,外部环境也在逐年恶化,比起这群小象刚刚来到营地的十多年前,“狩猎区”和三角洲之间的距离已经缩短到了四十公里;随着“禁猎”政策的不断松动,在人象冲突最剧烈的地方,一些村民也开始抱着侥幸心理,将最激烈的想法付诸实践,有形的、无形的威胁都在朝着象群逼近…… 想到了环境的压力,理查德的心再一次狂跳不止。 这天晚些时候,他们依依不舍地同象群告别。 独木舟绕过两个弯,穿过小河道,又复进入开阔水域,像要回应这持续了一天的古怪预感似的,李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气,抓住船舷的手随之收紧,关节都泛白。 理查德困惑地转头,顺着他的视线抬眼—— 一只秃鹫在高空中飘摇,被重力牵扯,完全失却了方向。随后,这毫无规律的曲线拦腰截断,它直直下坠,脖子后拧,翅膀在狂风中拉开。 如同一块揉皱了的黑色祭幡。
第444章 象之歌(50) 这不是理查德第一次看到死去的秃鹫。 奥卡万戈三角洲里每时每刻都有动物在受伤、死去,没有哪个长期生活在前沿营地的保育员会为了一只秃鹫的死亡心神动摇……真正让他、让李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它临死前那诡异的飞行姿态。 众所周知:秃鹫是食腐动物。 “食腐”意味着更强大的免疫系统,也意味着更低的炒作价值。普通的微生物难以杀死它们,偷猎者也很少把它们当做第一目标,所以当有秃鹫离奇死去时,理查德很难不去思考—— 这是一次偶然事件? 还是更大的危机的征兆? 二代象群急于向他们介绍新生儿的行动是不是受到了这一不知名危机的影响?在人类没有看到的地方,又是不是有更多动物正在默默地死去? 明明风景依旧,这一刻,他却如坐针毡。 因为身负照看其他小象的任务,而且掉落在树林里的动物也不太好寻找,两名保育员考虑再三还是没有选择调过船头。好不容易捱到回转营地,连观察报告都来不及写,两人就直奔办公室,报告了今天在树林里看到的异常情况。 “我有种很坏的预感。”理查德最后说,“前面两周一直在躲人,今天本来是去碰运气,结果达达忽然着急把幼崽带出来……亚贾伊拉完全不像有准备的样子……我觉得我们得找人帮忙。” 露皮塔看向李,后者正在拼命点头。 所谓的“找人帮忙”,除了和附近活动的调查员共通信息之外,就是报告到野生动物和国家公园管理局那里,要求对方派出调查员。 在野生动物保护区,鲜少有什么“小题大做”的事,永远只有观察得不够仔细、想得不够多。 去年旱季,科瓦萨尼营地就曾经通报过两头野象的死讯——因为遗骸完整,乍一看不像是偷猎者所为,科瓦萨尼担心死亡事件会和病毒有关。接到报告后,管理局迅速派遣调查员赶到现场,最后发现是泥塘里被投放了氰化物。 这种类型的投毒调查起来还算快的,但在有关部门把泥塘锁定并处理好之前,还是有不少动物死于非命,要是科瓦萨尼营地晚点报告,或者干脆没有报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露皮塔和雇员们有一样的担心,没多想就拨出了求援电话,那头答应会派遣专员来调查情况,但调人需要时间,调查也需要时间,为了确保二代象群的相对安全,现阶段就只有让雇员们做好防护盯紧些,也便于追踪还未被命名的“危险”。 由此,理查德和李开始了打卡坐船之旅。 天还蒙蒙亮就有一个人抱着补给冲进越野车,下午换班,太阳西沉时才启程折返,光是照片就拍了一大摞……两名保育员不愧是这些年来最了解二代象群的存在,没多久就找到了更多异常。 最明显的——象群在不断移动位置。 如果说过去几年它们的活动都还算规律,定位器发回来的路径图基本都是在某几个区域里团来团去的毛线圈,那么这段时间,路径就已经从毛线圈变成了不平整地面上胡乱流动的水。 理查德和李都短暂地怀疑过它们是想走回营地去避难,但不知道为什么总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就好像领头者还在估量形势、计算得失一样。 说到领头者,就不得不提另一处很明显的异常——达达开始频繁地“发呆”。 喝水的时候忽然歪头,乘凉的时候眼神游移,洗泥浴的时候半心半意,甚至在吃饭的时候,她都会嚼着嚼着就停下动作,过许久才晃一下鼻子。 头象的行为直接影响了和它走得很近的曼苏尔,每当前者开始发呆的时候,后者就是会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有时,它们鼻尖碰着鼻尖,但那不太像是以往用来表达亲近的某种刻意的动作,而更像是两个出神的人不知不觉地靠在了一起。 它们在聆听着什么呢? 理查德总是这样询问自己。 如果正在被观察的安澜和诺亚可以阅读到保育员心中的愁思,可以不受怀疑地“口吐人言”,他们一定会用摩斯电码说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近日里,没有别的,只有噩耗。 很难想象数周前他们还沉浸在纯然的快乐之中。 二代象群的第一只幼崽完全继承了亚贾伊拉的直率,非常活泼,非常好动,缠住任何一个长辈都不肯放手,哪怕对方忙着糊泥巴、吃饭,没空和它玩,它自己都能兴冲冲又傻兮兮地玩半晌。 安澜和诺亚立刻爱上了这头小母象,起个名字都再三修改,只恨没法反映出它讨人喜欢的性情。 亚贾伊拉有不足的地方,她总会及时补上,诺亚有心帮忙,可没法靠太近,只好在远处眼巴巴地张望,以至于被她嘲笑是在“隔空吸崽”……但他们还没高兴多久,就听到了接二连三的坏消息。 垂死的叹息,送别的哭泣,余烬般的哀悼。 那是安澜幼年时期在人类村落里看到同类因触电死去后曾听到过的歌,也是她在被装上车时希望自己能唱出的歌,这些歌声在大象电台里传递,潮水一样悲伤,每流经一个象群,都会附着同情和共情的回响,直到连风也承载不动它的重量。 旱季是贫瘠的时节,也是死亡青睐的时节,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经历这么多失去仍然显得不同寻常……原本闪闪发光的星星不断地变得暗淡,然后在星图中熄灭,留下一个个黑洞般的空洞,谁又能不为之感到悲伤,感到担忧,感到惊惧? 在第一起死亡事件发生时,安澜只是感慨;在第一起集体衰弱事件发生时,她增加了倾听大象电台的时间;在第二起死亡事件发生时,她决定把新生儿介绍给营地,让亚贾伊拉和马上要分娩的赞塔以最快速度脱敏,从而保护它们的幼崽。 她和诺亚对眼前的情况都有自己的猜测:群体性中招,一定是环境出了问题,或许是水,或许是土壤,或许是其他动物……要想避开危险源,最方便的办法就是回到保育员的庇护之下。 那么,要往营地走吗? 还是带着象群往远离死亡事件的方向移动? 一时三刻,安澜有点举棋不定。 如果一有问题发生时都二话不说地往营地里跑,绝对会强化象群成员的惰性,让它们失去独立思考和应对的能力,也失去自然适应环境的机会,削减过去数年来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野性。更重要的是,幼崽刚刚出生,正是有样学样的时候,这会儿就把它带进圈舍里,让它看到各种补给,最后出来的怕不是一头特别点的孤儿小象。 但如果——如果,这场灾难迅速扩大,最后导致象群减员,她一定会叹惋当时为什么没有用简单的办法解决问题,非洲象的寿命那么长,只要活着,性情总是可以慢慢地往回掰。 就在安澜犹豫时,有决定性影响的事发生了。 那是在保育员开始紧追二代象群后的第八天,二代象群碰上了约莫是也在躲避危险源的卡拉象群,因为两边都带着新生儿,不方便近距离社交,安澜就很单纯地过去和母亲打了个招呼。 正值壮年的阿达尼亚本该相当精神,但这天它却耷拉着眼皮,不停地卷着鼻子,看起来非常不安,甚至有点疑神疑鬼。安澜还没走近,它就急匆匆地探出鼻子,说它看到了“可怕的景象“。 卡拉象群的活动区在东北方,因为水源地附近忽然多了许多人类出没的踪迹,老族长觉得不太安全,于是想带着象群换个水源地活动。它们跋涉数公里,走到了距离最近的水塘,接下来就被水潭边发生的诡异的一幕扑了个兜头兜脸。 据阿达尼亚陈述,当它挤开树丛看到水塘时,眼前正有四名同类在泥地里绕圈,卡拉走上前去,想和它们的族长互动,可不管它怎么伸出鼻子,对方都没有反应,只顾着在那“搅拌”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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