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渊转头瞧她,缎子似的长发淌着轻盈月光,一双秋水潋滟的眼睛,含了几分朦胧困意,将合未合,他笑道:“你去睡罢。” 她眼睛睁大了些,黑白分明地看他:“诶,你不困……?” 他道:“我不困。”这夜也不知会否有仇家上门找扶崇他们寻仇,他并不放心,还是守着她好。 絮絮是困得极了,近日奔波疲惫,益发地容易困倦,回到屋里睡觉,等再醒时,天光尚未大亮,小巷里卖花声隐隐传来。 她一推开门,就看到院中练剑的玄渊,寒剑一闪,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下意识地一退,旋听他静静含笑,道:“抱歉,吓到你了。” 剑如游龙,骤然入鞘,他将剑鞘搁在院中一方青石桌上。絮絮看了眼那柄细长的雪剑,心有余悸,听他道:“今日是末帝元年四月初六。他们二人一早出门去了。” 絮絮诧异重复:“都已经末帝元年了!?四月初六?我记得这个日子——好似是,有人组织去刺杀一位巡行南方的大官!” 玄渊点了点头,但没有继续就此问题发表他的观点,而是问她,他买了庐州城十分有名的点心要不要吃。 因为提前知道时间点,所以他们两人慢悠悠到了阜江庙时,连那位大官本人都没有到。 阜江庙供奉了阜江水神,每日阜江庙前都格外热闹,各色摆摊,絮絮走马观花地东看看,西看看,说:“这个地段不错。” 玄渊在她背后“哦”了一声,等待下文,她道:“是个行刺的好地方。” 玄渊摇了摇折扇,跟在她的身后,闲庭信步一般,道:“为何?” 絮絮回过头来,分析说:“你看这四周,人山人海,埋伏几个杀手刺客,着实难以辨认。再者,此地临水,杀手要逃走,也十分便宜。” 玄渊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絮絮瞧了他这扇子好久了,终于没忍住问:“你的扇子是哪里来的,我先前怎么没看到你用过。样式简单,还怪好看的。” 他低头看了看这扇子,笑道:“你说这个?其实是一把伪装成扇子的暗器,必要的时候,从它的十六扇骨中可发出八八六十四枚寒针。你喜欢的话,……” 絮絮的眼睛果然亮了起来。 他却轻笑了一声,眸子明亮,话锋一转:“嗯……你可拿一样东西跟我换。”他顿了顿,修长手指抚过乌黑发亮的扇骨,意有所指,唇角含笑,“这是我亲手做的,若要换我的扇子,你也要拿你亲手做的物件才算诚心罢?” 絮絮的表情顷刻变成不可置信。她第一反应,浑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除了一条手帕,身无分文。 她虽然脸皮比较厚,但还没有厚到那种程度,这条手帕当然是不能换的,只好眼巴巴说:“那你想要什么?说不准——明天就有了呢?” 玄渊轻飘飘瞥了一眼她卷巴卷巴收起来的手帕,暗示道:“我看你的帕子绣得挺好的——” 絮絮惊讶地说:“可这不是我绣的。”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你绣得也挺好的。” 愈想愈觉得即将与好东西失之交臂。其实他大可以挑个她比较擅长的么,比如,射一只野兔子回来烤一烤——但令她十分沮丧的是,她会的,他也会。 他抿出了笑意,道:“这样啊,那就太可惜了。” 说着,刻意将雪白扇面展开,摇了摇。 絮絮眼馋得不行,但遥遥想起自己上回绣手帕,还是在寒声这样的女红高手指点之下,才绣得个像模像样,若让她自己来,无异于给她上酷刑。 玄渊忽道:“有人来了。” 絮絮循他目光一看,道:“那不是……”不正是上回来寻玄渊问卜的前任庐州郡守,那老头今儿穿得丝毫不显富贵,陪侍在一位穿了黑色绸缎袍子的男人身边,这男人虽其貌不扬,但举止看起来颇具几分贵气,若猜得不错,当就是那位来江南巡行的朝廷大官。 有那老头陪同,絮絮更笃定了他的身份。 她道:“他们是来祭拜阜江水神的?” 玄渊已将折扇收拢握在手心,道:“今年许多地方大旱,刚巧逢上天子登基,所以派了人下来安抚民心。但史书记载此人也是个横征暴敛之官,朝廷派遣他巡行也有赈灾之意,谁知他竟私吞银钱,……百姓因此生怨,终于择了亡命之途。因而有了今日的刺杀。” 絮絮对这些倒没他了解,只知道个大概,于是好奇问他:“然后呢,成功了么?” 他正要回答,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下,骤然有一枝冷箭擦过他们射向那黑衣的男人。 玄渊眼疾手快,护着絮絮往后退了一退,道:“死伤虽众,却是成功了,也是由此时,积累起了些发家的本钱。” 纷乱声中,骤然有人高喝:“除贪官,铲恶吏!除贪官,铲恶吏!” 群情激奋,人影错综复杂,埋伏市井当中的刺客们一呼百应,纷纷放出冷箭,而护住大官的官差们也反应过来,此起彼伏都是拔剑出鞘的锐鸣。 絮絮紧张看着这一幕,虽知道他们成功了,但过程却是极其凶险。 到底是过去重现,玄渊宽慰她说:“并非是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当我们在观看一场梦境,是个看客。强行介入他人因果,未必是件好事。” 絮絮点了点头,但怅然道:“天下的兴亡,必伴随有无数流血牺牲。道理再明白不过,可是我每每看到,仍觉得难受。” 她还有一样憾事,思来想去,大抵只有在此梦中完成。 她想去解决那个前世的遗憾。若前生他们两人也可以像扶崇和少明一样白头到老,她今生便不会为那桩遗憾再辗转反侧。 参悟很久,她参悟出这个道理,这也正是她的因果。 玄渊并不知道她心中此时想的是什么,只是看她神情恹恹,大约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 他出声,打断了她的遐思:“你看,扶崇。” 众人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只见一玄衣少年从天而降,轻巧跃上了阜江庙的檐顶。接着拉弓射箭,一气呵成,嗖的一声,一众官差虽护挡在了那位大官身前,箭矢却稳准狠地射中对方脖颈。 顷刻间血流如注,软软倒了下去。 若是个寻常杀手,这时成功了,第一要事自然是逃跑;但偏偏扶崇独立在阜江庙的金檐之上,振臂一呼。 这就是起义军首领跟杀手的不同了。 玄渊和絮絮立在不近不远的一处角落,玄渊道:“他受了箭伤,在左肩膀。不过他现在顾不上治伤。大约过一会儿,少明师姐就要来了。” 他猜得果然不错,不消片刻,在玄衣青年的身后,不近不远跟了个姑娘。众人忙于清点战果,扶崇自也忙得团团转,那白衣姑娘终于见缝插针,拉他在阜江庙门口的石狮子旁坐下。 也是旁若无人地解开了他衣袍,絮絮什么也没看到,眼前就挡上来一只手。 絮絮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听到他干巴巴地转述:“少明师姐解开他衣服,他左肩中了箭,箭上淬毒,因此她替他将伤口的毒吸吮出来,敷上药包扎。” 玄渊咳了咳:“血腥,不好看。” 絮絮:“……” 等今日这刺杀结束以后,已是夜色深沉,一切重归了寂静,絮絮道:“我们之前一直因为时间问题同他们错过,这回要不要跟他们打个招呼……?” 玄渊道:“我在想,此梦呈现给我们看的,应当正是每一个重要的节点。倘使如此,那么节点之外的时间,就会飞速流逝。” 他们此时已到了扶崇和少明居住的院落。因要积累权势,扶崇是采取了逼迫朝廷向他们低头的方法,简而言之就是,要朝廷封他一个官当当。 这厢话说得容易,但实行起来的难度着实非常。 玄渊疑心时间停驻在此,也是因为此时可能有什么大事,尚需在这个时间点里发生。 絮絮礼貌地敲了敲门。 开门的姑娘一抬头,看见是她,顷刻呆了呆:“……师妹?” 絮絮笑起来,甜甜唤她:“师姐,别来无恙?” 少明仍然缚着面纱,但是露出的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极其明亮,眉如新月,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来,白衣飘然,仍是刚出师门那会儿,不近凡尘的模样。 絮絮终于得以近距离和偶像相见,心情无比地激动,正准备上前二话不说握一握她的手,被身后玄渊拉了回来,才记得自己的目的,旋即讪笑两声:“师姐,实不相瞒,我也跟他私奔下山了,没想到师姐你在这里。好巧,好巧。” 少明温婉一笑:“进来说话吧,外头不太平。” 絮絮进去以后,问她:“师姐,你们成婚了么?” 少明给她倒茶水的动作一怔,耳根似染上薄薄一层绯红:“还没,不过,快了。” 转而少明就笑着问起她来:“那么你们好事近了么?” 絮絮一愣,正支支吾吾想要说不,一道清朗男声便在身后含笑响起:“我们也快了。” 絮絮回头瞪他,被他轻笑着摸了摸头发,道:“怎么还不好意思了。你不是说,要向师姐讨教讨教怎样绣嫁衣……?” 扶崇白日受了伤,这会子尚且躺在屋里,并没有出来见面。絮絮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多接触接触,才能多探得他们的内心,他道:“听说扶崇兄受了点伤,在下进去探望探望,不知可方便?” 若他是个外人可能就不方便了,但如果是师妹的未婚对象,也就方便了—— 得到应允以后,玄渊掀开帘子到了扶崇休养的屋中,留这师姐妹两人在侧屋里。 少明当真端出一盒针线、一些子布料出来,很是耐心地教她绣起衣裳来,说:“我是知道你的,打死也不愿做女红,每回都让雪成雨休向我要,”她笑了笑,“这回成婚,总要自己动手了罢?” 絮絮尴尬不已,但心头似冒出一点,奇怪的感觉,好像……若当真是成婚的话……也……
第71章 也不是一件抵触的事。 桌上一盏红烛兀地晃了一下, 将她从遐思里惊回了神。絮絮方才笑了笑,说:“嗯。” 少明给她拿了个绣棚,笑道:“你恐怕不熟练, 先绣点儿简单的花样。你想绣什么?”她眸如春水, 温柔看她,絮絮心里忽然产生一种, 很温暖的感觉,似从心脏, 流进血脉。 春夏之交,江南一带更不必提,夜里已热起来了。暖流熨得她甚至出了薄薄的汗。 她想了想,脑海里蓦然闪过一片白梅花。 那并非是禁宫寒香园里栽种的寒士卧雪, 被人精心养护,尽心照料,最后才在那片锦绣繁华中生长出来。 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在蕲山后山,漫山遍野肆意快哉的寒士卧雪。尽管彼时她双目不可视物,但在玄渊的怀抱中,闻见冷香盈袖, 亦尽可想象, 其遍山遒劲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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