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胜利就在眼前了,谁又会为那些人的死活,而放弃唾手可得的胜利? 那夜,少明站在扶崇的面前,她没有再向白日那么激烈地指责他,而仅仅是平静地告诉他:“扶崇,你变了,不再是以前的扶崇了。” 她鲜少有这样冷淡面无表情的时候,她向来是温柔的代表,贤惠的表率,即使再困难的时候,都不曾埋怨过什么。 可是此时,她平静至极,反倒令扶崇生出了恼怒。 他们夫妻多载,向来相敬如宾,这般对峙的时刻几乎没有,或者说,今晚是第一回。 派出去执行的人,大约已经到了城里了吧。可是她竟然这么渺小……面对这样的事情,这样无能为力。 她势单力孤,无法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她无法救他们。 少明突然悟到什么。若想救人,第一要义,并非是掌握什么绝世的医术,而应该是权力。 医不可救世众。
第81章 她指责他变了。以前的扶崇, 绝非是这样不择手段的人。 她静静注视他:“从前你告诉我,你想救济天下。我以为你我志同道合,不曾想, 你终究也成为了加害者之一。” 她多年没有动过手了, 使起剑来,略显生疏, 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在五六招过后挟持住了扶崇。“你的剑术是我教的, 我最知如何化解。”她苦涩一笑,“可是你我终究走得不是一条路了。” 即使她挟持着扶崇,逼迫他们交出解药……然而只得到他的叹息,“没有解药。” 她不可置信, 手微微颤动,所持长剑,在扶崇的脖颈上划过一道血痕。 那个瞬间她是动了杀心的,可是旋即在他的话音落后,剧烈咳嗽起来。她身子早已经很差劲了,每况愈下, 撑到允州, 几乎透支了所有力气。 接着她便没再有机会杀了他了——等她再次醒过来时,派去执行任务的人已经回来复命。 扶崇不会伤害她,也不会让她耽误自己的大业——事已至此, 无可挽回。 瘟疫以可怕的速度迅速蔓延。 那些谋士们彼此把酒言欢,估算着不出一月, 定能攻破允州, 届时,南下之途将再无险可守, 至多三个月,天下行将易主。 —— 暮秋,一天比一天寒冷,百花谢尽后,放眼望去,荒芜山岭,了无生机。 初冬时节,允州尚没有落雪,然而每日阴云蔽日,沉重的空气仿佛令所有人都焦躁不安。 絮絮扶着少明起身,——她近日已愈发消瘦了,但仍然坚持亲自煎药。 炉子燃起的火光映到她的脸上,方才显出一些血色来。她静静道:“今日这药,是第六服了。” 她咳嗽起来,拿手掩了掩,絮絮眼尖看到她掌心漆黑血渍。 絮絮惊道:“黑血……” 少明摇了摇头:“别担心。”她嘴角扯出了一个虚弱的笑,抬眸看向絮絮:“我直觉今日这药有用。” 絮絮忍着心头酸楚,强点了点头,说:“……师姐,都会好起来的。” 但她已知那不可能,毕竟,历史的结局,早已经注定了。 絮絮说这话的时候,不由想起,明明不久之前,她尚为梦中过去的自己,筹谋了一个圆满的人生……然而,此时他们在允州城中,又是何等光景,还在么,抑或是,…… 允州城原本固若金汤,但有横行的瘟疫,坚硬城防终于如蛋壳裂开一条缝隙,再之后,则是分崩离析,一去不返了。 师姐虽想竭力救一救他们,但她的力量,到底还是太微弱了。 即使她以身试药,即使她日日夜夜翻阅医书古籍,即使她每天都在和不同的郎中商议对策。 玄渊从不知曾经发生过这样惨烈的一场瘟疫,几乎每一日,都能见到允州城抛出的尸体,护城河的河水颜色,几乎被污染得妖异。 师姐身体不好,因此絮絮和玄渊两人每日则进城中,替平民百姓看诊,想尽可能地延续他们的性命。 允州城中情形很不好,确如那些人所言,他们撑不过一个月,要么程回投降,要么,就是城中人染病,丧失战斗力,届时,允州城自然唾手可得。 絮絮若不知结局还好,尚且能怀抱以一丝希冀,可现在,严酷事实就摆在眼前,——事实证明,这场梦境的确是过去重现,即便有哪里短暂偏离了航线,后来仍然会被修正。 就像“他们”终究还是从云来迁往了允州一样。 少明没有寻到最完美的对症下药的药方。多日的以身试药已叫她病瘦身躯愈发支持不住。 她或许也意识到,自己救不了他们了。 如此,允州城支持到了初冬时节,城中人因瘟疫竟在短时间内死去大半,十万旧部须臾间死的死、逃的逃…… 大势所趋。 没过多久,一个夜里,絮絮听到有喧繁的人声浩浩荡荡响起,出门去看,玄渊在她身边撑起一柄竹伞,替她挡住漫天飞雪。 雪叩在伞面,噼里啪啦地响。她远望着漆黑雪夜里那些明明灭灭的火光:“城破了。” 嗓音竭力地想维持平静,可忍不住,染上一丝哭腔。 玄渊静静地侧头看她,伸手,将她揽到怀中,说:“命数有定,人生无常。” 她苦笑,嗓音微微颤抖:“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已无数次试着说服自己,梦境虚无缥缈,自己冷眼旁观就好,而真正面对这些过去重现的光景,哪里能真的做到心如止水,袖手旁观? 可是即使努力了,试图去救了——又怎么样呢? 因为无能为力,所以无可奈何;因为无可奈何,所以悲哀若此。 背后有极轻脚步声,由远及近,回头看,师姐竟起身过来了,披着一件厚重的雪白披风,形容枯槁,走到絮絮的身边,目光远远落在了那四面楚歌的允州城。 火光涌进了允州城,城上大抵已经插上了衡军的旗帜了。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少真。明日,我们去替那些人收殓尸骨吧。” 他们几个并未住在衡军大营,而是郊野一处小茅屋,自从瘟疫一事发生后,她再没有回去的意思。 扶崇屡次派人来劝,她不理不睬,只以温和的态度,回绝他所有意图复合的示好。 他到底还是敬重她,没有强迫她回去,——或许正存了什么希冀,说不准,大约觉得,师姐还是会回心转意的罢。 城破的次日,他们进到城中,殓收尸骨。茫茫尸山血海,偌大允州城,这时泰半成了座半死的城了。 他们一路殓尸,怎么也殓不完。 傍晚时分,雪停了片刻,天边显出浓丽的霞光。 絮絮这时下意识地停了脚步,待侧头一看,恰是一家药铺。异常灿烂的霞光照得药铺牌匾上铁钩银画四个大字,折射出璀璨金光。 她推开了门。 幽幽深堂,辗转回廊,屋门未锁,甚至没有蒙上灰尘。她的脚步骤然定在原地,西纱窗下,卧榻之上,两人紧紧相拥。 他们的面庞上,挂着一点笑意。 早已经没有心跳和呼吸了,身躯也僵硬冰冷。夕阳的光从西纱窗照到他们的身上,她平静地收回了试探的手,在这里站了半晌。 她透过纱窗往外看去,这里看不到什么风景,只有映得通红的霞天上,一只南飞的孤雁恰好掠过。 不知站了多久了,回头时,漆黑的身影正站在她身后。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合抱而死的两人身上,淡淡叹息:“葬了吧。” 后来她想,她非但救不了世人,救不了亲人,连自己最爱的人和自己都救不了。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诉玄渊,他轻声道:“絮絮,这是梦境,一切都是既定,我们可以说命运如此。但等出了梦境,就绝非这般了。” 絮絮将他们俩合葬在了允州南郊,一处山明水秀之地。这里不单葬着他们,还葬了无数无人收敛的尸骨。 残阳如血,漫山遍野的雪沐在金光中。 衡军进城,的确军纪严明,没有半分侵占,残存的百姓以为他们是救世的神明——因此感恩戴德,痛哭流涕,决心忠于新的王朝。 殊不知他们所以为的救世明主,却是这场瘟疫的罪魁祸首。 —— 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师姐的身子已愈发病弱,在允州城收殓尸骨以后,更加一病不起。 玄渊告诉絮絮,师姐是油尽灯枯之象,没有办法了。 即使续命,也熬不过明夜。 风雪遽大,絮絮守在床边,握紧她的手,定定道:“师姐,我带你,回蕲山。” 她的意识朦朦胧胧,听到声音,勉强地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眼睛似终于有了一点光,她嘴唇动了一下,口型是,“好。” 她下山原为救苍生,可这理想,到底在现实面前破碎了一地。她救不得苍生,至此才明白一些道理。 允州在南,距离蕲州不算太远,只是寒冬风雪凛冽,絮絮抱着已轻若飞羽的师姐上马,三人两骑,穿过风雪茫茫,星夜兼程,终于在第二天入夜时分赶到了蕲山。 蕲山有一万三千级长阶,絮絮正想叫玄渊来背她上去,她摇了摇头,说:“我无颜见师父,在此看看也好。” 絮絮早已叫玄渊先上山,师姐不愿上山,他去请师父下来也好。 寒冬季节,蕲山落了满山清雪,素白天地,雪雾苍茫,将山中楼阁,尽数遮掩。 絮絮扶着她,站在这道山门前,她便在这里,长长向山上眺望。 不知她究竟望到了什么,也不知她所思所想。 她慢慢道:“少真,我有几件遗愿,……望你替我完成。” 絮絮应声,喉咙其实已苦楚一片,她不知自己原来不爱哭的性子,现在怎么动不动就落泪。 少明的目光似定在了某个地方,她嗓音轻柔,一如明月的光。“我死之后,将我火化,骨灰撒进五湖四海。我毕生所学所著,印录成册,广散世人学习。……” 她叮嘱了好多人好多事,只字未提她的丈夫,以及那个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末了,她惨淡一笑,回头望她,四目相对,她说:“少真,我还有最后牵挂的一件事,就是你。你的婚事,我过问过几回,你都推说未曾。以前我只觉得这般不好,但是现下,我却忽然觉得,你才是对的。少真,你要为自己活的同时,而绝不要……寄希望于他人,更不要,……将权力拱手相让。医可以治人之伤病,而不能救世众之苦难。” 她轻轻地说着,一瓣飞雪,落在她伸出的掌心。
第82章 凌霄子下到山门时, 少明已经没有了呼吸。 白衣少女抱着她温热身躯,跌倒在了长阶前。薄薄的雪落到她眉睫上,原本还能化成水珠, 后来积得多了, 便成了一层白。 凌霄子慢慢向她这里走来,试了试她的气息, 半晌,摇了摇头, 长长叹息:“时也命也。”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8 首页 上一页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