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仰头,眼里一片都是模糊,轻轻问他:“师父,师姐就这么走了么?没有救了么?……师父, 您医术高超,……”她渐渐地说得小声了。 凌霄子接过她的尸身,背在背上,向山上去。絮絮和玄渊两人无言跟在他的身后。 他的叹息,分明比雪还要轻,但入耳时, 却是万分沉重。“哀莫大于心死。” 师姐的死, 在于心死。 絮絮朦朦胧胧地想到,师姐心中热爱的那么多,现实却和理想背道而驰。她心系的, 她关怀的,她试图拯救的, ——最后却都成为了指向她心中的利剑。 上山途中, 落雪寂静。 昭微观为她举行了葬礼仪式,仍以昭微观弟子的身份, 在观中的诵灵阁立一尊长生牌位。 絮絮告诉了凌霄子,师姐遗愿是要火化遗躯,散在五湖四海。彼时凌霄子注视着少明的长生牌位和灵柩,淡淡点了点头,过了好久,才说:“她向往那片天地,愿意世世生生守护。……头七过后,……火化罢。” 第七日,少明的尸骨焚化在水殿,冬日没有什么鲜花可以陪葬,山中松柏森森,絮絮折了两枝松枝,毕竟她此生如松如柏,怎样也担得起的。 火光殆尽,骨灰收在青瓷瓶中,絮絮打算下山时,带着师姐,如她所愿的那样,撒在天地之中。 这日昭微观中,却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在火化结束之后,出了水殿,雪下得正急,远远听到有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循声望去,只看到及膝雪地中,一个穿玄衣的青年抱着个婴儿,呆滞地站在正殿宽阔的平地上。四周无遮无挡,漫天飞雪,只他孤身站立,格外显眼。 他往前走了两步,支持不住地踉跄了一下,怀中婴孩大哭不止,絮絮认出他来,只是此时,心中悲怆,见到这个男人,——这位帝王,所余不过是视而不见。 他问她:“少明呢?” 三四步远的距离,絮絮静静道:“师姐过世了。陛下。” 他瞳孔骤缩,满脸不可置信,肩上发上落满雪花,说:“不可能,她是不是,不想见我而找的托辞?” 怀中那个孩子仿佛有所预知般,哭得极其的凶。他低头去看孩子,神色哀戚,恳求道:“就算是看在孩子的面上,就让他见见他的母亲,……我知道,她现在生我的气,但她应该明白我的苦衷。” 絮絮连扯出假笑去应付他,也懒得应付了,神色冰凉,告诉他:“师姐并不生你的气。师姐已经走了,陛下不必再打扰她。” 他忽然发了疯似的怒吼:“朕不信!你们口口声声说她过世,那她的尸身何在?她的尸身何在!” 双眼通红,目眦尽裂,这时候絮絮冷眼看他,竟只觉得好笑了。她的目光越过他,落在满山雪色中,飘舞的雪花叫山阙模糊极了。她说:“师姐遗愿,想要火化为灰,散尽在五湖四海。” 扶崇怔了半晌。 絮絮想越过他下山去了,擦肩的时候,他侧过脸,问:“她不生我的气么?” 四目相对,絮絮告诉他:“师姐只字未提,想来已是不在意了。……” 尽管他双目怒睁,模样目眦尽裂,可是这时,有泪滚出眼底,极快滚落,滴在了婴孩的脸上。父子二人,抱头痛哭。 可是他悔过,痛哭,还是无尽的悲伤——那怎么样,师姐还能复活么! 他以后终究要成为青史垂名的开国皇帝,此间短暂悲痛,甚至没有记录进史册当中。 他甚至在史书上捏造了一位与他恩爱长久的皇后,以作为此后万世帝后的典范,好供人缅怀惦念。 他将自己塑造得光明磊落,仁义道德,他坐拥万里江山,而这样好的师姐——只能长眠于末帝五年的寒冬,世间种种美好,再也与她无关。 追悔莫及如何,到底无关痛痒。 絮絮怎么也没有想过历史上那恩爱一生的模范夫妻,真正的结局是如此悲哀。 而她曾经心向往之的孝明皇后的帝后之情,现在看来,犹如薄纸,一捅即破,轻贱至极。 她也忽然明白了,当年太/祖皇帝攻下烟都,班师回朝,路经南望山上,所发感慨何意。江南隐隐,不见故乡,哪里又是不见故乡——分明是不见了故人。 她的步子顿了一顿,在台阶上,回头望了望那个跌跪在雪地中的玄袍青年。 视线上移,凌霄子伫立在正殿门前,仙风道骨,却似苍老许多。 玄渊见她愣住,低声问:“怎么了?” 絮絮抬眼,眸光忽然迸发出了极耀眼的光芒——她将师姐的骨灰瓶递给玄渊,说:“你等我一下。” 她回头向着扶崇走了两步,又两步,嗓音平和,叫他:“陛下,师姐其实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闻声,扶崇果然惊起身子,立即回身,同时急忙问她:“是什么——”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从她手中所持的折扇中嗖地射出了八八六十四枚银针,刺进他双眼、咽喉、心口,血未流出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缓缓倒进茫茫雪地。 银针殆尽,苍茫茫的大雪,逐渐掩盖了他的身躯。 天地寂静。 她一骨一骨地收拢了折扇,喉咙哽咽,半晌无言。 玄渊揽了揽她的肩膀,说:“我们下山吧。” 她好半天,挤出一个“嗯”的音节,再多已说不出了。 行到山门之前,骤然发出了巨大的白光,极其刺眼,絮絮心头倏地一震,“怎么回事啊——”忙就去抓玄渊的袖子,抓住了,混沌里不辨声音,只听得模模糊糊一道答应,忽然之间,天地改换。 在混沌中,她忽然间感觉身上又开始发冷,不由暗骂怎么这个时候内伤发作,它发作得太不合时宜了。 —— 再次睁眼时,絮絮眼前一片漆黑,眼上还蒙着白纱。她下意识摘了白纱,旁边就是玄渊,四周似乎是个山洞。 洞口隐隐洒下了微明微暗的天光,她晃了晃身边的玄渊,唤道:“玄渊?” 他才如梦初醒。 醒时慢慢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是她,便笑了一笑,再看周围,疑惑说道:“这是……思过崖的山洞,万法阵……” 絮絮说:“我们是不是出了梦境了?”说着就要起身四处查看,刚起身,就好像踩到了什么,被绊了一跤。 玄渊险险接住她,大抵是刚刚梦醒,梦中滋味尚未消去,因此动作笨了些,两人齐齐叠在了一块儿。 絮絮压到他身上,四目相对,就差亲到一起,幸好她还有仅存的理智,努力昂着脑袋。 便是这么一昂,她忽然发觉在她正面的石壁上,隐隐浮现出了什么字迹。 她叫道:“玄渊,你看——” 两人狼狈爬了起来,玄渊吹亮了一支火折子,凑近去看,原来是壁画。壁画配文,玄渊轻轻念道:“余幼时上山学道,历十六载,……” 配文记载了百十年前,昭微观中弟子少明的一生,撰文之人,则是少明的师妹少真——后来继任观主,为虹虚道人。 絮絮和玄渊对视一眼,玄渊说:“此前从未见过这壁画以及文字。原来这万法阵正是虹虚师祖布下的,为解一百多年以前,她心中一桩憾事。” 梦中所经历的每一幕历历在目,絮絮轻声说:“原来是少真的梦境。我们都猜错了。” 玄渊道:“这石壁上,写道,当年少明师姐下山扶危济困,欲在乱世救济世人而不得,抱憾终身郁郁离世……而终究无法为师姐平复遗憾,为无辜丧命者报屠城灭口之恨,一生避于昭微观中修行,布下此阵,解阵者,即是有缘人。” 洋洋洒洒,记刻这些文字,絮絮抬手抚过,心中百般滋味,说:“若非亲历,谁会知道历史真相如此残忍。谁会知道青史当中,尚且有此憾事。” 玄渊解读文字忽然一顿,看向絮絮:“难怪万法阵,其他人破不了,唯独你可以破。” “难道是指我在梦中……杀了扶崇?” “我想,可能是指,其一是扶熙的心头血,扶熙终究也有少明师姐的血脉——其二是扶崇的心头血。二者合一,从而破之。” 絮絮叹道:“那只是梦,现实当中,毫无改变。” 玄渊却摇了摇头,神色认真,复看向了壁画,说:“絮絮,你不是说,神秘山洞中,常有宝物?” 闻言,她立即也看向他所指之处,诧异道:“这不会是什么练功心法吧?……”她顿了顿,抬眼看着玄渊,“说起来,我刚刚在梦里,……就是混沌之中,忽然感觉内伤发作了……” 他忙问:“现在好些了么?还疼么?”说着就要拉她的手,传内力以镇痛。 絮絮摇头:“不疼了,好奇怪,好些有一股力量注进来,我原以为是你。” 一行文字不大显眼地映入眼帘:“毕生所学,赠予有缘人。” 两人对视一眼,玄渊眼中忽然泛起喜色,道:“絮絮,你照着这壁画上,试试运功?” 絮絮诚然没想到,来后山转转会有此奇遇。 照着壁画所绘运了运功,身周那股横冲直撞的真气突然涌出,痛得她一个激灵。
第83章 但这疼痛没有持续很久, 逐渐地,血脉中四处涌动的真气,仿佛循着某种规律一般, 齐刷刷地收拢, 如同百川归海,仿佛有极其磅礴的力量蕴藏在其中。 絮絮紧紧蹙着的眉终于展开, 喘息了好几口气,胸中似有深不见底的渊海, 将那些以前一直折磨她的胡乱突涌的气流,通通化为她可用的力量似的。 她眉眼欣喜,等身子里的力量渐渐沉寂以后,忙地抬起头, 一把拉住了玄渊的衣袖,就要告诉他这好消息:“我不疼了!” 他见她眉眼弯弯,笑得春风满面,的确没有之前被内伤折磨的痛苦神色,便也立即坐在她跟前,倾身探了探她的脉象。 脉象平稳有力, 更重要的是, 他竟探到了渊不可测的内力,这时候,惊得顿了片刻, 终于嘴角弯起了很高的弧度,掩不住眼底笑意, 说道:“絮絮, 这便是你的机缘。” 絮絮追问他:“怎么样!是不是……我已经好了?” 玄渊自己尚不敢轻易下定论,只深吸一口气, 笑道:“还不能确定,走,咱们回去问问师父。让师父看看。” 絮絮何止是觉得内伤好了,从后山回前山的这一路艰险山道,她都觉得身子轻盈,如履平地。 初春夜晚细细一勾月牙儿,挂在天幕上,月光不算明亮,她在山道上的身影颇是灵活机敏,玄渊眼里她快要成了一蹦一跳的白衣仙子,初入凡间,什么都觉得新鲜。 况且她终于得以视物,所以不住地探看四周的风光,哪怕是在这么漆黑的夜里,看不到什么风光的情形下。 但也有唯一一件很不妙的事情——那就是,他再想抱她或背她走路,那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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