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愈笑愈开怀,止不住似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听说容沉回来了。她杀回来了。 从前以为,容沉输得那么彻底, 家破人亡, 容颜尽毁,幽禁在冷宫中,这一生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而彼时自己春风得意, 替下容沉,成了大衡第一美人, 况又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她以为,陛下对容沉不过是些许亏欠愧疚, 只要时日一长……总会忘掉她,最后她才是真正的赢家。 赵桃书慢慢坐下,坐在美人靠上,有些倦怠地撑着腮,像这三年来每一日,坐在这里赏景。 她居住的小阁,很清净,临廊外是满目的参天古树,瑟瑟风动,便哗然地响。 她却万万没有想到,容沉还是离开了。 容沉像一柄锋利刀,宁折不弯,即使到了穷途末路,还是用她的锋刃,在陛下心头划了一道不可磨灭的血痕。 赵桃书不仅一次在想,为何偏偏是容沉,家世显赫,容颜美丽,父兄疼爱,是上京城多少男儿的梦中人。 以前她还很庆幸,至少容沉心心念念的陛下,喜欢的不是她而是自己。她最想得到的,反而属于自己……这是她唯一能宽慰自己的一件事。 而今,连这一点,她也不再占据优势;她的确没有一样比得上容沉的了。 明明如今赵家也是上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家族了……容沉的父兄会打仗,她的父兄也可以,赵桃书心中这样想,但事实却俨然并非如此,事实就是那样,当年若非她设计矫诏,容沉的父亲不会战死,更没有赵献什么事了。 赵家的儿郎后辈们,如今哪一个又能真的顶天立地,全不过借着她的名头在外,纵饮娱乐吃喝嫖赌…… 就连她想让哥哥在今日救驾,若是成功,自少不了他的第一等功,或许陛下就愿意回头看看她了——他都无能为力。 她心里和容沉较劲较了一辈子,可如今容沉回来了,她衣锦还乡,而自己幽居大相国寺,已经过去四年。 新帝! 赵桃书心中,蓦然燃起一线希望。 她对这位四殿下略有耳闻,听说过他的德行为人、身世过往。 她暗暗捏紧了手指,目光盯着雨中剧烈飘摇的树枝,“本宫不信命,本宫绝不会认输的。” 她目光下视,看到裙裾上盘着的凤凰纹饰,虽然暗淡破损了些,她垂手掸了掸,又定定站起来。 到了傍晚时分,大相国寺里的灯一盏接一盏亮起来,赵桃书已催问了十来次有没有新的消息,侍女都摇头。 直到这时,外头一阵喧吵,一个小沙弥跌跌撞撞跑来,撞开了她的门,说:“娘娘!娘娘!不好了!陛下,陛下——” 赵桃书心提到嗓子眼:“怎样?” 小沙弥兀自在喘气,她急得顾不上自己素来的仪态,提起裙子到他跟前,慌不迭地摇了摇他肩膀:“陛下怎么样了!” 小沙弥喘得厉害:“陛下,陛下被幽禁……” 赵桃书一个踉跄,眸子陡然睁大,转眼脸色白起来:“其他人呢!?” 小沙弥垂头:“赵将军救驾……但……郡主以清君侧的名义也将他……”他抬起脸,神色难看,哭号起来:“娘娘,怎么办?” 赵桃书愣了一会儿,复抬起了手,理了理鬓发,勉力维持冷静:“没关系。都没关系。” 一夕之间风云骤变,如今日这不绝的雷雨。 上京城满城风雨,莫不在传,今日上京城门外的一番变故。 他们说,今上得了失心疯,已不能再做皇帝,因此顺奉天命,奉请陛下于幽华殿休养。名为休养,实为幽禁。 尽管大家心中确实觉得,陛下近些年所作所为,十分疯狂,譬如将自己最宠爱的贵妃、后来的赵皇后给送到大相国寺,一去四年不返,又很笃信鬼神之说,沉迷于生死人肉白骨的神仙术中。 但论起来历朝历代的皇帝,哪一位又没些不同寻常的举动,单单以上面的事实,不足以说他是失心疯了。 后来才有知情人说,之所以说今上疯了,是因为,他抵死不认自己是当今皇帝,而一味臆想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百姓,来自江州云来,名叫元铉。 知情人言谈不细,约莫可了解到,那日风云之中,陛下与四殿下这对双生兄弟,三军阵前初次相见。 的的确确,生得一模一样。 再后来故事到了坊间爱说风月的说书人口里,总算编出了个前因后果,大伙儿才知道,故事之中平北郡主容溯,正是当年未死的孝烈皇后容沉。 这段故事要从郡主的一个梦开始说起。郡主曾梦到前生夫妻之缘,可惜缘分太浅,梦境之中夫妻未能共白头,而夫君元铉率先病死在了允州。 郡主梦醒以后,誓要寻到夫君转世。于御园饮宴邂逅与夫君容貌相似至极的三殿下,误以为三殿下便是梦中夫君。 其间种种曲折不如意事,已成过往。 直到昨日,两人对峙于三军阵前,陛下坚称自己是郡主前世相许的丈夫,四殿下遭遇追杀,伤重累累,但也强撑着说,他绝不是。 风雨如晦,生死之际。 白衣青年眉眼清浅哀伤,一一说出前世种种细节。 “……这些时候,我时常能梦到你我的前生。梦到我生病的时候,你陪在我身边,你说窗外的火光,像烟花。” 絮絮闻言,不由一怔,这样的细节,恐怕除了他们自己,再没有其他人知道。 若当真是扶熙伪装,可……可缘何他能知道这些,又怎样竟能脱胎换骨一样,彻底成为另一个人的模样呢? 这些时日的相处,令她犹豫不决。 以她内心,从不愿错杀三千负尽天下人,何况是……他呢。 正此时,她怀中的玄渊咳嗽起来,断断续续说:“絮絮,别信他,他素来狡猾,说的这些话模棱两可,若问细节,他便不知道了。” 絮絮定了定神,复看向那白衣青年:“好,那我问你一件事。这件事,只有阿铉知道。你若是他,……你不会不知。” 他定定望她,漆黑眼睛里依旧是那样盈盈,盛着一许不被人信任的伤怀。 絮絮垂眸,咬唇咬了很久:“前生,我们的女儿叫什么名字?” 他愣在原地,果真没有答上来了。愣了很久,动了动嘴唇:“我……” 围观的将士们大都明白过来,恐怕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那人,不过伪装。 可即使伪装已被识破,他却依旧不肯承认自己是谁,只反反复复说,自己只是暂时想不起来了,…… 他漆黑眸里满是无助,到了这末路时分,到了最后,都只以这清弱的书生模样示人。 就算被剑抵在脖颈,就算他明明也身怀武功,也没有丝毫抵抗的动作。 他只是,太难过了。难过地看着她,漆黑眼里似有泪水,但被大雨模糊得不清了。 絮絮的冷剑抵住他,四目相对:“你再怎样想做阿铉,你也不会是他。你永远不会是他。抱歉,当年是我认错了人。” 他不再辩驳,喉结滚动,周围絮絮的亲信们已经包围住他。 有声音漫漫响起来,大概是说,陛下失心疯,不宜理政,暂于幽华殿休养…… 他注视她的背影,低声喃喃:“容沉,你有没有一点点,哪怕一点点,喜欢过我?” 她已自顾自到那边背着玄渊离开,对他这个问题充耳不闻。 絮絮到底还是没有选他,哪怕在玄渊的情势如此危急,选玄渊的恶果远远大于他的情况下,她还是没有选他…… 他想,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大雨浇透了身,他好像已经习惯这样冰冷的世界,习惯心口上难以忍受的剧烈痛楚。 可今日,还是觉得有什么在破碎,破碎得彻彻底底。 絮絮的做法无疑已向世人宣告了,皇帝疯了,幽禁行宫养病;玄渊是真正的四殿下,但也危在旦夕。 后来之事,大家多少有些耳闻,平北郡主因战功显赫,受封永定王,摄理朝政。 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乃是一等一的荣耀。 永定王殿下,最大的心病就是四殿下,广求名医,为四殿下救治。 她亲自择了扶暄作为四殿下的姓名,望殿下有如寒中之日,永暄昼天。 可四殿下不过强行用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 御医们莫不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至多能再活三天。他们又奉劝永定王,与其如此让人如此痛苦,不如让他安安静静…… 御医们这话都没劝完,就被永定王殿下赶出去了。 永定王殿下为四殿下不知用什么法子续命,强行续到第四日,他幽幽转醒。 但不过是回光返照,四殿下自己也是医者,明白自己大限将至,劝说殿下她不必再浪费修为,她日后若能好好的,就是他毕生的心愿。 殿下大哭一场,却说无论如何,她一定不会放弃。 本以为再无希望了,但这一日,倒有人前来拜会永定王府。 那人并非其他人,正是长婴真人。
第123章 甫一见到长婴真人, 絮絮眼眶一热,顾不上什么,拉着师父衣袖:“师父, 师父……师父您快救救玄渊, 他,他……” 她如同看到了救星, 泪水盈盈,她极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她攥住师父的袖子, 宛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看师父的眼神犹如看着世上最后的救星。 絮絮心底未尝不明白。 长婴真人抚了抚她的头发:“絮絮,别哭,说不定有什么法子。” 她泪流满面, 抽泣时,身子止不住轻颤,依旧强作欢颜,弯出笑意,茫茫然说:“一定有的,……” 傍晚时分, 夏日凉风吹过庭廊, 连日下雨,不见放晴,玄渊养病的小院里, 栽了丛芭蕉,雨打芭蕉, 榴花欲燃, 一派欣欣向荣。 絮絮拉着师父小跑进了屋子,浓烈的药的苦味远远近近漂浮在空气中, 她望见倚靠在床上的青年。 他憔悴极了。 漂亮的容颜苍白如纸,仿佛一碰就要碎掉。 那时三军阵前,大雨如注,她、扶熙还有他三个人在祭台上对峙,拆穿了扶熙的伪装,他的身份也大白于天下。 瓢泼大雨里,她慢慢揭下了,缚在他脸上的□□,玄渊原原本本的容颜,彻底在她眼中暴露。 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俊美容颜。天上月似的长眉,眼若星辰,纤密的眼睫微微覆盖着漆黑眼睛,在眼下,殷红泪痣,似朱砂一点,令天地万物的颜色,都显得暗淡了。 他那时候,轻轻弯着眉眼,在笑,是他一贯的清和的笑。 就算到了这样的时候他还笑得出来!絮絮又气又悲哀,探手抚上他的眉眼。 和阿铉当真是……一模一样。 若再回想扶熙的模样,他的容颜更冷峭,眉眼锋利,断不似他这样的春花秋月般温和,至于他的伪装,便更拙劣了,只一味的温柔,像是天上云、水中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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