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他呢,今日有什么些快乐,今日享受了就是了,何必要在意那么多——那么多烦扰人的俗事。 心中如是想着,再度猛夹马肚,汗血宝马更疾更快掠过草野。 这片马场绵延甚远,到了渐北的地方,荒野尽头,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山峦。北陵多山,又正值盛夏,山中草木茂茂蓁蓁,絮絮到了这里时,望见面前一座小山,正想是不是太久,应该回去了,谁知道突然天空一道惊雷,骤然间大雨倾盆。 “该死,怎么又下雨——” 盛夏的雨来得未免太急了些,豆大的雨点砸在她头脸上,她抬手遮了遮,想起赵桃书或还在那颗树底下昏着,不晓得有没有被那些人带回去;她看了看雨势,正预备调头回去看她,谁知忽然听到一道尖锐哨声。 那哨声回荡山野,胯/下马不知怎地就不肯走了,反而转回来,向山里哒哒跑去。絮絮“诶诶”两声,“怎么回事?” 刚刚那哨声又变换了一下,马儿速度愈快,絮絮想要下马也不能了,拽着缰绳一时发懵,这马竟自己寻了一条隐蔽小路,跌跌撞撞上了半山腰,这山腰处匿着一个小山洞,洞口前一块天然巨石旁,便斜倚着个玄袍的清峻青年。 一双星眸正望向她,大抵含着几分笑意。 他便是那个撮哨人,这时又吹了声哨子,与方才两声不同,接着马儿就到他跟前,乖顺低下头任这青年抬手奖赏似的摸了摸它的鬃毛,絮絮看得目瞪口呆,迟疑着,想,耶律升? 方才雨大看得不真切,这时候离近了,絮絮才居高临下,看到他双目之中的确有些笑意,然而是冷笑。 牵马时,那官儿就说,早间耶律王子就牵走汗血马出去跑马了,这时候在这里,莫非是来躲雨的? 絮絮皱了皱眉,没理会他,对他的印象,除了敬佩他的本事以外,没有什么好的。 眼下他虽淡淡瞧她一眼,但目光却很清冷,她想,或许他们戎狄有什么驯马上的技巧,他感知到马的存在,就顺势炫一番技…… 或许吧,她如今心烦意乱,实在懒得猜测这些乱七八糟的人与事,索性翻身下马,他既然要炫耀他驯马的技艺,且让他炫去,她还另有要事。 如此一想,便头也不回地沿来时小路准备下山。 她走出十来步,天上惊雷又猛地炸开,滚滚雷声里,身后那个青年叫她:“雨这么大,不进来躲躲?” 她停也没停,想着赵桃书不会在树下被雷劈死罢——想了想又加快了脚步下山去,没有理他的话。 “你们容家的人,真是不听劝。” 她脚步才终于顿了一顿。她回过头,眉目一扬:“什么意思?” “皇帝的宠妃惊马,你忙着救她,若自己淋雨病了,谁关心你?” 她瞥开眼,心里盘算的确是这个道理,闷声道:“我也不是非要去救她不可。” 他真是个聪明人,他怎么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絮絮思索半天,未得其果,但感到雨水砸在脸上生疼,不再扭捏,大步上前,经过他时,她犹豫了一下,问:“你怎么知道的?” 他比她身量高,这时半是懒散地垂眸浅笑,抱臂倚在山石上,倒显出几分戎狄人的野性来。几日里见到这位王子,多是克己复礼的模样见人,这时眸光见芒,幽深难解,才让她恍觉,这可是生长在戎狄的男人。 意识到这一点,她皱了皱眉,父兄征战沙场,与戎狄人素来势不两立,这时她须警惕,便退开半步。 谁知道他忽然伸手,轻笑一声开始解开他的外袍,絮絮看得一呆:“你们戎狄人这么开放。”说着又后退一步,想了一下,最后还抬手把眼睛捂住了。 “你淋湿了,先穿我的,洞里有篝火,你烤干了再说。”他嗓音淡而有礼,她想,没有必要委屈自己,但未接过他递来的外袍,只是弯腰进了山洞里。 她见洞中早有一处地方铺了些干草,跟前果然还燃着一堆篝火,便在旁边坐下。 柔然这骑装用料倒好,只潮了一些,大约烤烤就能干了,届时雨或许也会暂停片刻,就可以回行宫去。 耶律升旋即也跟着进来,她见他撩起袍子仅坐在了入口处,离她甚远,不由问他:“你怎么不进来?” 他道:“孤男寡女,不能坏了你的名声。而且,大雨山中或许有野兽,我看着点。” “……那有什么,你我清清白白,问心无愧就好。” “……是吗。”他轻轻一笑,倒没有再说这个,侧着身,远眺外头云雾苍茫。 絮絮心中另有疑窦,问他:“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还有,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的……” 耶律升道:“因为你很美,一眼看到,让人毕生难忘。” 絮絮张了张嘴,愣了半晌,没预想到他说话是这么直白,她原先准备好的说辞,譬如说,他真是明察秋毫、独具慧眼、心细如尘等等,现在都哑然了。 她只好别扭地转过头去,轻声道了一句“谢谢”。 她不禁有些苦恼,撑起额头,夸她美的,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然而人总是贪心,她更希望别人看到的,不止是她这皮囊。 ——话又说回来,对于一个陌生人,哪里又能轻易看到除了皮囊以外的东西。 雨横风狂,雷鸣电闪,分明还是下午,天色已暗到昏沉,山洞里幸好有篝火可以照明。 雨声浩大,噼里啪啦地打在群山荒野,林木森森摇落,在这里观雨,有不同于在宫殿楼阁里观雨的豪情。这雨来势汹汹,荡涤尘世一般,雾色缥缈,叫人间恍如仙境。 他静静看着雨,絮絮也静静烤着火,篝火偶尔发出噼啪声,与外头雨声相映,显得此处格外静谧。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耶律王子。” 什么叫做,容家的人不听劝?他又知道什么,又想暗示她什么?还是有其他的意思? 莫非与几个月前的那场战役有关? 她直直盯着他看,耶律升年纪轻轻,玄袍上仅在胸口处绣上鹰的图案,雄鹰展翅,跃然将飞一般,戎狄人的图腾,她此前常常见到。 他道:“没什么意思。”他浅浅一笑,清峻容颜微微侧过来,远远与她对视。蓦然雷声炸响,他问:“你怕打雷么?” “我怎么可能怕打雷。” 絮絮哈哈笑了起来,却看到他皱起眉头:“我怕。” 声音很轻,絮絮听到,愣了愣:“啊?” 但看到他的神色,晦暗里依稀可辨认他眉头微微蹙着,同噙在嘴角的笑意相映,竟显得很哀伤。这样的神情,她心里不知哪里就被触动到,目光移开,说:“那你要不要进来坐……” 他道:“多谢。” 说着起身,向洞中走来。 之前不觉得,但现在看他略有艰难地弯腰低头在低矮山洞里潜行,不禁有点好笑,好笑之余才又发觉,他生得还算挺拔高大,此前她觉得是个羸弱青年,不尽然对。 他既然进来,絮絮也正准备往洞口走去,他没有阻拦,只是轻轻道了一声:“我们戎狄断没有让女人守着男人的道理。” 絮絮道:“……事多。” 外头猛地又有雷声巨响,大抵因着山洞空寂,雷声尤其地响,她还真的看到耶律升在雷声响时,轻轻颤了一颤。 她内心有些哭笑不得,亏她刚刚还视他为戎狄的汉子,哪里有怕打雷的汉子。或许也正是在这样被困雨中的情景里,生出一点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她走了回来,继续坐在原处,离他不近不远,正有两臂距离。 “穿上吧。”他重又把那件外袍抱着递给她,絮絮转过头,心头忽然划过一阵失落。 冬天那会儿,她也巴巴儿地解开披风给扶熙披上。 然而他不曾那样对她的。 扶熙。 这个名字蓦然之间跨越过苍茫大雨,从一系列繁杂尘事里跃上她心头最尖尖的那个位置,那些记忆解封,关于他,不由就会想起今天遇到的赵桃书。 她唇边逐渐地浮上淡淡苦涩的笑意,笑着笑着,把脸埋在膝头,沉郁地任那些思绪风筝般乱飞,或沉或降,或断了线。 赵桃书出现在这里,天底下还会有谁,有这样的本事,让深宫之中的妃子,说来行宫就来行宫?那还能是谁? 自然是扶熙派人接她来的。 可他从来没有同她提过这件事——倘使早就想叫赵桃书伴驾,那么当时拟定名单时,何必又要同她说什么,只想要与她同行的话。 还是他突发奇想,想念她了? 想念……她从膝头抬起头,怔怔地发呆看着山洞顶滴滴答答滴着水,这时候,她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身上骤然一暖,尚带体温的外袍披了上来,她从胡思乱想里回了神,看到身侧耶律升神色平静微微含笑望她。 “算我的……谢礼。” 她别开眼,就要取下还给他,他道:“也算共患难了,何必这样客气。令尊令兄,都不是什么扭捏的人。” 抬出她爹和哥哥,好吧,她住了手,道:“谢了。” “你刚刚吹哨声,就能叫汗血宝马听你的话,这是什么本事?”太沉默了,就会想到些伤心往事,她扬起笑脸,找了个话题问他。 他淡淡垂眼,拨弄了两下柴火,火猛地一窜,一瞬亮了许多,他静静道:“雕虫小技,不值一提,你想学,可以找个戎狄的师父学一学。” 絮絮直起肩膀:“诶,那你不能教我么?” 他瞥她一眼,随意地向后仰了仰身子:“你防我跟防狼一样。” 絮絮哑然。“那你为什么刚刚把我的马,叫过来?” 她百思不得其解,同他也没有什么交集,他刚刚太贸然了。 耶律升却没有说话,只嘴角勾了若有若无的一个笑。 “顺手而已,淋雨未免太伤身了。”他叹息了一声,“倘使我不叫你过来躲雨,你知道躲么?我听说,上个月皇后娘娘大病一场,正是因为淋雨。” 听到他提及她的那个身份,她身子忽然一凛,可从进这个山洞,就没见这男人把她当成皇后娘娘来看,但那个身份,始终是存在的。 絮絮垂下头,她一直觉得,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那一日因祸得福,扶熙从那日以后待她就愈加上心,她觉得是福;可如今看来,是否也有祸,藏在其后不得而知呢? 耶律升轻声说:“你座下这匹汗血宝马,乃是柔狐的马。” “这怎么啦?”她抬起头,略有不解。 耶律升哂笑,“若我说,柔狐有鬼呢?” 絮絮皱了皱眉:“你才有鬼。” 他不置可否,说道:“我说过,你们容家人都不听劝。” “那你倒是说说,具体怎么回事?什么也不说,只这样故弄玄虚神神秘秘的,也不怪人不相信罢?”她默默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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