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顺子退出烟澜载水以后,在门口自顾自嘿嘿傻笑了一阵,娘娘那话的意思实在明显,跟上回的说辞都一模一样呢,娘娘势必是要大展身手,让他们全都仔细看一看娘娘的绝代风华…… 他愈想愈乐,回十万琼英伺候时,将娘娘的话一字不落地回禀了皇上,皇上神色如常,他便在心中不忿,瞧着娘娘的模样,早已不惦记那日的不欢而散,现在恣意得很,记挂在心里不断为难自己的,也仅仅皇上一人而已。 “还有别的没有?” 他禀报完隔了很久,皇上却忽然发问。 “回皇上,没、没了……” 他就觑见皇上的长眉蹙起来。 已经五六日,两人彼此冷淡,谁也不搭理谁。但是叫小顺子又觉得怪哉的是,仅有那一夜皇上去了含星燃色看望贵妃娘娘,这几日却再没有去。 也不准贵妃过来。 上意难测,以他的脑瓜子始终想不明白皇上究竟在想什么——若说娘娘矫情,恐怕皇上才是那个最矫情的。 皇上忽然站起来,吓他一大跳,步履匆匆,他也急忙跟上。 皇上步出十万琼英,来到临溪处乱石滩上站着,抬起头看向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看过去,是一扇半敞开的轩窗,一树凌云的玉兰花掩在窗边,窗里绰约地影出个美人的侧脸。再多,也看不清晰了。 “她在做什么?” 小顺子“啊”了一声,才讷讷道:“娘娘在下棋。” 皇上冷哼一声,甩袖离开。大约是看到冷战的对象竟然比自己豁达,所以备觉不爽,他猜想。 所以下午的时候,皇上命行宫部署司的女官过来陈事,冷淡批示:诸多事须由皇后亲力亲为。 便是让女官把很多杂事又送到了烟澜载水。 皇上还很坏心眼地让他跟着去——这不是找骂嘛,娘娘大抵又要骂骂咧咧——然而出奇地并没有。 他耷拉着脸站在郑女官的旁边,以转达这的确是皇上的意思时,娘娘很平静地说:“知道了。寒声,你放那儿,本宫一会儿就来处理。” 这平静得简直不像娘娘了。 美人明眸善睐,这时轻轻看他一眼,却没有说什么。 已好几日没有见他,仿佛在戒掉恋他的瘾,这时候就连多与他相关的人物说两句话,她都要怕功亏一篑,只匆忙打发小顺子走了。 棋局未终,黑子还在上风,白子岌岌可危,她信手把棋子搁在一边,顺便将窗子关上,挪去书案边处理事务。 竟然这样多琐事,她不过稍稍偷了几天懒,罢了,左右没有其他大事,趁今夜把这些都处理完,明日可以睡个懒觉。 雨后的夏夜,蝉鸣声又燥起来了,悠远地鸣应着,她提着笔已经坐在案前坐了两个时辰,肩颈疲惫,终于耐不住趴在了案上,迷迷糊糊地睡过去。 等乍一惊醒,摇曳的烛火里,她却看到一个人。 白衣银袍瘦削身,落座在临窗的竹垫上,修长手指拈着一枚白子,思索落子时,静得仿佛时光在此刻暂停。那衣角上龙纹熠熠。 她疑心是梦,不真实地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笔,啪嗒一声响,似乎令他注意到。 然而他没有回头看她。 她身上披着的衣裳险些滑落,她微微一怔,是他给她披上的?她亦未上前。 甚至她看到他刻意转开了脸,又因为是背对着她,仅有阴影里依稀分辨出那样锋利的棱角,的的确确是他。 他背脊笔直如松柏,风仪更无可挑剔,那还能是谁。 她心间一窒,白日里隐藏得极好的情绪,夜晚却不受控制:“……皇上还来找我做什么呢。”
第36章 那个人仍旧没有转过头来。陌生的香息似有似无的。只在她话音落后的片刻, 他静默,或者在思索棋局,嗓音轻若蝉翼:“我不是扶熙。” 絮絮瞳孔微缩, 急忙否定他:“怎么可能?你——你转过来?” 那个坐在烛火明灭处的身影, 他明明……絮絮还要上前,刚走了两步, 因为走得急眼前黑了一阵,咣当一声, 第二次碰倒了桌上的笔墨,那人忙地下意识一样站起来,却很快又僵硬地站在原地,始终不肯转过头来。 他像有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那秘密关乎他的容貌。 “那你是谁, 你为什么穿着这件衣裳——又为什么会,到我这里来?你想要做什么?” 絮絮撑了撑桌角,这时刻,她的心脏在剧烈跳动,在那心尖上的位置,还有些许隐秘的刺痛。 “我不是坏人, 你放心。”他极轻地笑了笑, “我……是来同你道别的。” 红烛的烛泪淌进金荷盘子,窗外夜风叩着窗牗,愈衬得这里的静。 絮絮方才的几分惺忪已经彻底清醒, 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终于慢吞吞地吐出个“你”字。 “是你!”她灵光骤现, 从记忆里辨认出这嗓音, 立即笑出声,心头警惕已散去了。 犹记得上回分别, 是在游山行廊,他纵身一跃,缥缈孤鸿似的没了踪影。 原来是他。 不知为什么,这个沉沉浮浮的尘世里,好像只有面对这个人的时候,让她感到一丝倾盖如故的滋味,以及澎湃的自由感。 好像见到他时,什么身份、什么姓名、什么家族、什么皇权,全都可以不在意似的。 她便不再上前,笑着转头给他沏了一盏茶,动作倏顿,想起这茶是冷的,便随意道:“茶冷了,你等我,我去外面——” 仓促间,那一个电光火石的刹那,她忽然记得当初初相见时,她对他说她是宫中的女官——这个谎言,这时候不攻自破。 他该得知她真正的身份了,知道她是皇后、一具不得自由之身,知道她欺瞒了他;他现在,又是怎样看待她的? 这感觉犹如巨山颓崩于眼前。 意识至此,她肩头微颤,茶盏应声摔碎。 骤闻脆响,他往她的背影看去,不知是烛火飘摇的缘故,显出她影子的颤抖。那样的颤抖,令她素日的坚强伪装如此青瓷片一样破碎一地。 牡丹花经了风吹雨打,也是会觉得疼的。 他的嗓音似也被染得破碎:“其实,身份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但是在她的心里,又是如何想他的呢? 他在烛光背后苦涩地一笑,她方才匆忙去拿茶盏给他沏茶,——这是待客之道,她拿他当萍水相逢的朋友,但绝不再是…… 那两个字,只要想一想也会觉得生疼。他抬手,捂了捂心口处,不知是否因为命运早已安排的残酷天机,疼得这样厉害。 她听到他的话音,顿了好半天,说:“那你该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我……”她咬着嘴唇,头一次她为自己这个身份感到这样的难堪,这身份给她套了一层无形的枷锁,不,甚至可以说有形的。 有此枷锁,就连同兰成她们说笑,也要顾及太多太多了,有此枷锁,便要牵连诸多人的利益;承戴凤冠,便须为国之表率,那何止是一座凤冠的重量。 他缓缓叹息:“固宥在身份里的,不过是世人捏造的一个应符合身份的形象。那区区皮囊形具,如何算作真正之你?” 她蓦然回过头,映入眼帘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庞,俊美而锋利,漆黑的眼睛好似一汪幽潭,嵌着明亮烛火的光点,薄红的唇弯出温和的笑意。 她怔在原地,失声叫他:“你的脸——” 她仿佛也看到他的微怔。 但顷刻间,她惊惶未定,却在看到他的衣服时,神思忽转,想明白一遭,自言自语道:“世上原来果真有秘术可以更易/容貌。” 他穿了扶熙的衣裳来,大抵也正是为了能畅通进来。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更换容颜又算不得什么——至此,她已平复,抿出笑意来,又看到他嘴角似也弯出了一笑。 他言语轻轻:“……嗯,不错。你说得对。” 她从容走到窗边对坐,垂眸逡巡了番棋盘,嘟囔着说:“时至今日,我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会想到同我道别?”她一顿,声调陡然高了些,欲哭无泪:“你还把我的黑子逼得快死了!” 对方迟疑着,说:“那我们换过来坐?” 她立马欢快地换过来,这样她执白子,棋局形势一片大好。 轮到她落子,方才他举棋未定,她骤然醒来打搅了他,现在她盯着棋盘,一双水眸睁得大大的,似要搜寻任何一个好地方。 思索良久,最终重重落棋,啪塔一声脆响。 “你还没回答我?——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姓名,我却不知道你的,这怎么能算朋友呢?”她笑盈盈看着他。 “我不知你的姓名。”他抬眼,纠正道。 絮絮乍一抬头,正正对着他漆黑的眼睛,才看清楚这片烛影里他深邃的轮廓,棱角分明的容颜。 她忽然侧眼看了看窗,便立即起身把烛火吹熄灭了,做得行云流水,浓夜顷刻弥散开,无形流淌似的,她听到那男子的轻声:“不想被人看到?” 她沉闷地点了点头,“这窗正对十万琼英,烛火剪影,容易被看到。” 眼睛短暂地还没有适应黑暗,因此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也自然看不到坐在对面的男人,哪怕不可视物,凝视她的方向也凝视了许久。 她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她着实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那张脸。 她正在学会放下那个男人,学会不再眷恋他,她怕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 她暗自吐出一口浊气,才再抬头,冷清的夜色里,这时已依稀能辨认模样。 她狡黠一笑,道:“你先说。” “我没有名字。我此前说我是无名之辈,并非诳语。”他无奈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舍不得离开她的双眼。她的眼睛大而且亮,哪怕在暗夜里,也似闪烁水光般盈盈。 终于他还是别开目光,注视着棋盘,墨蓝的天光微弱昏沉,他拈着一枚黑子,迟迟未落。 “啊?哦,这样啊……”她好似在皱眉,“那别人怎么叫你呢?那我,——我怎么叫你呢?” 他蓦然抬眼,又正正好地与她对视,她就笑了,他看了好半天,嘴角悄然勾起一个弧度,半晌,却是猝不及防地说了句:“玄渊。” “什么?” “玄渊。我做道士的道号。师父这么叫我。别人看在我师父面上,一般叫我道长。”他顿了顿,目光又落于虚空。 “你——你是——原来你是梁王妃的师父……” 她怎么会不记得! “那时我在离京不远的瑶关。听到有人打听我,我顺路看看。”他尾音带笑,意味深长,言语自是指向对坐之人。 絮絮后知后觉,却陡然明白过来一切。她以为是偶遇,其实不然,严格意义来说,该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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