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北雁过奉水,别去岁长冬,离新栊,归旧栖,至此山而盘桓南望。而江南隐隐,不见故乡。” 她的声音愈来愈轻,愈来愈悲哀,轻若飞雪,哀转久绝。 那些重叠的幻灭的影子,在他四周,兀自出现又兀自消亡,最后通通归于了寂静。 纷乱渐消,他抬眼,长长凝望着十几步开外的纤丽的人影,喉咙干涩,沙哑的嗓音唤她:“絮絮,你回来,……我再不,再不会伤你。” 她挽了三鬟望仙髻,发上簪着粲然的凤皇金钗。所持团扇掩着笑颜,宽薄的绛紫纱袖落下来一截,露出雪白的腕子。腕节稍转,那里盘桓着狰狞可怖的猩红伤痕,暴露在他眼前。 伤痕一笔一笔,皆是拜他所赐,他怔在原地,心痛如绞。 启声之际,泪如雨下,断断续续,字句不成连篇。 他往前踉跄一步,终于引起他们两人注意,她才看向了他。 只是在看到他的时候,原本笑靥嫣然的神色,霎时间愣住,秋水般的眼睛笑意褪去,浮现出下意识的厌恶。 厌恶!? 他以前,绝没有在她眼中看到她对他的厌恶,有的只是炙热如同烈火的依恋欢喜。但此时,哪怕只是淡淡一瞥,他隐约意识到,她厌恶他已经入骨。 他慢慢向她那里又走了几步,及至五六步远时,她神色变了又变,立即躲到身侧那个男人身后去了。 他望见她的动作,见她敛了敛眉,依然握紧团扇,挡住大半张脸,眉却拧在一起,好似在那人身边说了什么话。 她身侧的玄衣男子侧过脸,低头亦向她说了什么话,她才眉目舒展,复现出笑意盈盈。 这般动作落在他的眼中,顿时叫他理智全无,妒火中烧,胸膛里仿佛霎时间燃起滔天的大火,窒息灼烈,烧得骨骼咯咯作响。 这般刺眼,比盛夏午后的阳光、比寒冷冬夜的出鞘的剑还要刺眼。 他摸到腰上尚佩了剑,毫未犹豫,蹭地抽出长剑,指着那男人,狭长眼睛通红,哑浊嗓音一字一顿冷声问她道:“他是谁?” 虽是问她,却是一瞬不瞬盯在这男人身上。 她的扇子稍稍下移,潋滟的眼睛轻轻点过他,便就移开了。 她不理会他。 这让他心中烈火烧得更炽,剧烈起伏下,心口穿心的伤处,涌出大股的鲜血。他恍若未觉,似撑住那最后一口气,声音因为重伤而颤抖,复问了她一遍:“他是谁?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 她这才淡淡瞥来目光,颇含几分轻视,笑归笑,但笑得很凉:“与陛下何干?” 他撑着身躯,喉头腥咸,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沿着嘴角淌下,稠艳极了。 “絮絮,……,他这样子一看就知不是好人。……你一定被他欺骗了!你过来我身边,我想你,你让我仔细看看你……” 这话落在他们耳中,他凄楚盯看她的神色,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他不是好人,他救我,爱护我,照顾我。陛下是好人,冷待我,利用我,伤害我,最后逼死我。” 她笑着,明眸善睐,顾盼生辉,嗓音含笑,却满含讥讽。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绝没有想过你……想过让你死……” 他平生,几乎从未落泪,原以为自己铁石心肠,顽固不化,后来她死去,才知平生无泪,只因未到伤心处。 温热的液体涌出眼眶,成行落下,一个帝王的尊严,在此泪下荡然无存。 “我只是想留住你,絮絮,我只是……”连解释的话也说不出口,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所作所为,但他学不会用什么温柔的法子,去哄她。他只会强迫她。 以为折她翅翼,就能令她温驯,以为让人每日念《女诫》给她听,她就能和后宫里的女人一样了,柔弱地依附他……。 他现在已悔不当初,他早该知道她是何等刚烈之性,宁折不弯之躯,玉碎瓦全之心,他绝不该试图磨平她的棱角,挫断她的锐气。 以前太傅常说,人生而有气,气消则人亡。 所以他逼死了她,就连,就连梦中重逢,她都掩面不肯再与他相见了。 他多想再抱一抱她,告诉他,三千弱水只取她一瓢,他也愿意的,若她愿意回来,他什么都愿意…… 她皱着眉,见他往前来,躲得愈深了,团扇后传出熟悉的她的嗓音,清凌凌的,但这时,入耳竟显得比冰雪还要冷:“别过来!” 她是下意识的厌恶,亦是下意识的害怕,得此认知,他果真定在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他不想她这样抗拒他,也不想见她这样厌恶他。 梦中重见,并无欢喜,她没有似以前那样望见他便欢喜地扑过来,如飞蛾扑火;她的身边还有了别的男人,护着她。 眼前画面不单单是刺眼了,刚刚为他所竭力忽视的心上伤口,遽然痛得入骨,剜心般的痛楚,令他眼前,模糊得血色一片。 他凄凉地望向她,目光以一种近乎绝望的悲哀,长久凝视她,仿佛少看一眼,下一刻,她便在眼前消失了。 “絮絮。为何在梦中,你亦不肯与我相见。你这样恨我么……?”似有山一般重的悲伤沉沉压在心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我好不容易才见到你一回,……” 絮絮却只不住地看向她身侧那人。 对他的话却并没有反应。 扶熙当然不知,他们两人刚刚商议的是,絮絮尽量拖延时间,玄渊好能推演出阵眼所在,离开此梦。只因这万法阵与梦相系,阵眼也千变万化,每时刻常在变幻当中,上一时可能是帝王心,下一时可能就是什么池里老乌龟,檐头小麻雀…… “是么,可我并不想见到陛下。”她盈盈笑着,眉心用胭脂描绘的一朵牡丹花富丽堂皇地盛开,“我不恨你,皆因你的爱恨与我毫不相干。” “你骗我,絮絮,你骗我,怎么会毫不相干!你明明说……你说我们前生,前生在一起,隔了百三十年,尘世重逢。” “你明明这样说,难道都是骗我的?” 她轻笑,似觉他的言论十分有趣,漆黑眸子深邃,轻摇了两下团扇:“陛下是陛下,怎么会是他呢?您英明神武,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阿铉只是个普通人中的普通人,陛下这样雄才大略的人,和他哪里有半分的相似呢?” 她又笑了笑,“陛下就当个笑话听好了,左右,也没什么影响的。” 他那时不信,可这时又笃信起来,除了满心懊悔,别无其他。 不信神佛,不信她所言的前世;而今求神拜佛,为求她的复生,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笑起来了。 正在此时,九曲长桥的两头忽然被银甲卫们包围,絮絮瞳孔骤缩,没想到他还能找帮手。 梦中与现实非但无异,他还拥有一项心情控制天气的鬼技能,情形自是不妙。况听得前方,在扶熙的背后气喘吁吁跑来好些道士打扮的人,朝他大喊:“陛下,杀了那个男人!他若破梦——陛下就看不到娘娘了——” 他眉眼突然一沉,骤吸了几口气,冷冷道:“不论如何,絮絮,今日,我不会让你离开。” 方士说,若能在梦中相见,梦外由他们运作,尽可能延续梦境,……他便也可在梦中,短暂地与她在一起了。 梦……也好。 垂柳如拂,剑影骤起,森冷剑气削去垂下的柳枝,那个玄衣男子护着她向后退了两步,扶熙方看清,对方的鼻梁上架了一柄银质面具。 面具遮挡了他的容貌,仅仅裸露出下半张脸,薄唇紧抿,面具后的漆黑眼里平静无澜,但隐隐藏有冷意。 也是这一刹那,扶熙忽然产生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但旋即那人手中多了一柄银色细剑,剑光恰对天光,折出刺眼光芒,寒刃当是极其锋利,便在这阳光明媚的天气,也犹然令人察觉到,剑出鞘后的寒气。 絮絮小声问他:“阵眼算出来了么?没算出来我再跟他周旋周旋……?” 他摸了摸她的长发,说:“我已算出。你躲我身后。”想了想,轻声说,“……一会儿闭上眼,不要看。” 絮絮乖乖躲进他背后,谁让她现在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否则定不会让他一人冒险——但这件事的确莫可奈何。她问他:“为什么?” 他道:“太血腥了。”他顿了顿,“那些道士颇有道行,你一定要跟紧我。” 见他如此不放心她,絮絮扑哧一笑,歪了歪脑袋:“玄道长放心,我别的不会,躲还不会么?” 这对话轻飘飘落在了扶熙耳中——如此明媚鲜妍的她,可是这时候,她的笑,她的明眸,全都是对着别的男人了——这认知,几乎激得他血脉沸腾,比此前,他从禁卫口中得知她和那个姓耶律的厮混在一起,还要痛苦难过。 听是一回事,到底眼不见为净,可眼下,他们两人的亲密,是明明白白摆在眼前的,这叫他怎么面对! 片刻怔忪,那人淡淡开口:“絮絮怎会再回到你身边?妄想。” 说着,没有多余的废话,一剑寒光凛冽,直指他面门而来。 大抵正是那些赶过来的老道士们坏事,不知使了什么办法给他支持,虽是重伤心门,这时候却似是在慢慢愈合一样。 絮絮胆战心惊看着扶熙,他眉眼阴狠,每每出剑,皆是致命要害。 而更可恶的是,周围有这样多银甲卫合攻玄渊一个人,以多欺少,简直无赖! 还有那些老道士们使的不知什么阴私手段……她心中担心,刚刚玄渊叫她躲在身后,不要看,自也全忘记了。 玄渊的剑快如惊鸿,飘若闪电,并不是往他要害处去。 直至那边老道士们大喊:“陛下小心,陛下快走——那人要取陛下的眼睛,陛下——”声嘶力竭际,絮絮正紧贴在玄渊后背小心探看战况,就听一声闷哼,在双剑铿锵一击后响起。 在血溅出的片刻、在眼前即将消失的血色的光明里、在陷入彻底黑暗以前,银袍青年被震惊得,忽视了剜眼的剧痛。 他的剑挑开了那玄衣男子的银质面具。面具脱落,露出一张他自己万分熟悉的脸。 狭长漆黑的眼睛,春山似的长眉,高挺鼻梁,薄绯的唇;俊美无俦。 一模一样。 只有一处不同。他的眼下,点有一枚殷红如血的泪痣。 他的心中浮现出一个几乎刻骨铭心的名字——“阿铉”。 因在这短暂一刹那,他遥遥记起一个,几乎被他忽略过的动作。 她曾经,在某个时刻,抬起手指,轻轻点在他的眼下。若没有猜错,那里该有一点泪痣,——正如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震惊不能自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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