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乃缓兵之计。絮絮不知她有否意动,但刚刚在路上从小道童嘴里探听得,师姐和那个男人相识不过区区数日。 那个男人受了重伤,昏倒在竹林湖边,而下山捉鸭子回来炖汤的师姐恰好救了他,又恰好给他擦了擦脸,发现长相眉清目秀,旋即萌动了春心。 对方不晓得跟她说了什么花言巧语,惹得她竟要同他私奔下山,被凌霄子觉察到,才有了今夜这一幕问罪请辞的局面。 至于那个男人的底细……小道童不得而知,絮絮猜测,受了重伤,又恰好在蕲山附近,怎么有一种刻意的感觉。 该不是刻意准备碰瓷的罢……? 人生在世,不能想多了,想多了会显得人性太黑暗和复杂;但更不能想少了,想少了会用惨痛经历证明人性的黑暗和复杂。 絮絮自己吃过大亏,这时不免也要替她此时的师姐多想一想,于是条缕清晰地分析了好半天。 她说得口干舌燥,要不是现下眼睛不方便,她高低得掉两滴真诚的眼泪。 大概是在凌霄子和她的两面夹攻之下,总之,少明大师姐终于有所意动,决定先像他们所言,考察考察对方的人品来路,再行决断。 今晚的事暂落下帷幕,但倒是有一个意外惊喜,退出殿门前,凌霄子单独叫住她,问她:“眼睛好些了没?” 她使劲摇头,瘪着嘴撒娇说:“师父,弟子何时才能重见光明……” 凌霄子佯怒道:“早说你自己医不好,还是为师替你医罢。” 絮絮呆了一呆,诚然未想到,在此梦境中,眼睛受伤的原因是为了救她的小白脸,被剑气伤到,而少真素来心高气傲,对医术颇是自信,婉拒师父医治—— 絮絮不禁在心底自我怀疑,这算哪门子心高气傲,这不是缺心眼是什么……。 这可谓是,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掉进这阵里是祸,提前治好了眼睛是福。 不过虽然医好的时间缩短了,凌霄子说,上药后仍要七日才可见光。 至于这七日——她是别想去见她的小白脸的了。 凌霄子的大弟子要和男人私奔下山,二弟子则是把男人囚禁在山上,虽然他自觉二者都不甚光彩,但相比之下,与其自己的大白菜被拱走,不如拱走别人的大白菜,二弟子的做法也就显得没那么可气。 果然人都是对比出来的。 絮絮由自己两个小道童不由分说地牵回屋子里,更没见玄渊的影踪,因此,虽是深夜,躺在这陌生竹床上,却也毫无睡意。 她躺了半晌,雪成和雨休回屋睡觉了以后,山中春夜万籁俱寂,月光似水,浸在屋子的地面。 她忖度小道童大概睡熟了,这才慢慢从床上爬起,心中挂念玄渊的安危,摸索着到了床边。 说也奇怪,不知怎么,她下意识觉得他便在窗边等候,因此略将窗打开一条缝隙,果真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梅花冷香。 她低声唤道:“玄渊?” 并无应答,但下一刻,她却觉察到有极轻的脚步声,落在身后。 她忙地回头,一只温暖的手握了她的手,他压低了声音道:“我在。” 疏疏月光恰好落在她的脸颊上,素白纱衣在这月光下洁白轻盈像雪一般,空气中弥漫着夜的冷意,他牵着她,慢慢坐在了屋中一张坐床上。 不及絮絮开口问他,他先已交代了刚刚的去向,含着几分好笑:“他们把我带去了千秋阁。” “千秋阁?……那是什么地方?” “嗯……”他倾身拾起桌上茶盏,倒了两杯冷茶,慢悠悠道,“简而言之,是用来严加看守的地方。在那里,我见到了那个男人。” 絮絮脑门一滴汗,讪讪说:“原来是关押小白脸的地方……” 玄渊失笑,“算是吧,总之他们把我带到千秋阁,半是软禁的意思。” 絮絮托着腮问:“你见到那个人,他是什么样子?怎么能这么吸引大师姐……” 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如水月光照进来,窗外竹柏的影子,摇曳映在地面,玄渊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令冷茶热起来,推了一盏到她手里,才说:“他是扶崇。” 絮絮一口茶水差点喷出来。 玄渊的嗓音不辨情绪,但却似有些好奇:“万法阵幻化的梦境,终究是基于现实的过去重现。那么这个梦,是谁的梦呢?” 这个问题两人探讨半天,絮絮坚定认为一定是扶崇自己的梦,因为他建立了大衡朝以后,御笔亲赐这昭微观为小国宗,历任观主莫不受到皇家尊崇。 他极有可能邀请凌霄子在那个山洞里藏了个大阵,这样不小心入阵的天才少年,则能够亲眼看到他当年如何建功立业、横扫千军的雄姿英发,从而实现他作为一位开国皇帝,能一直被人铭记敬崇的目的。 絮絮还说,根据武侠话本的套路,太/祖皇帝一定留了什么宝贝给破阵者,他们俩若能破阵,定会大发横财。 玄渊听了她的论述以后,不置可否,而是给她添了点茶水,道:“我发现这是清明前后,正值采摘新茶的时节。” 絮絮将自己的论点已抛到脑后,下意识直起身:“那你要去采茶?你得带我!” 玄渊支着下颔,听到她的话,笑了声:“不,我的意思是,若我没有记错,前朝末帝登基的日子快要到了。” 絮絮直起的身子又趴了下去,嘟囔着说:“然后过三年,天下大乱,再过几年,前朝覆灭,大衡朝建立,……” 这历史她都能倒背如流。 便在这时,她脑海里也闪过个念头——那么,这个时间点,若她前去云来镇,岂不是还能看到自己……和阿铉。 她正走神,玄渊忽然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观点:“这个梦,我倒觉得是少明的梦境。” 她方回神。 絮絮问他论据何在,他静了一刻,说:“直觉。” 絮絮认为他比她推理得还要不靠谱,至少她还从人性的角度进行了一番很合理的推测。 但她转而又想到玄渊会占卜,顿时觉得他说直觉如此,也是有他的道理的。 她提议:“你要不掐指一算……?” 玄渊表示他算过,但此地幽秘,各人前景皆是一片茫茫,不可窥看。 而且,昭微观中各人皆是高手,他方才被软禁在千秋阁里,甚费了些功夫才逃了出来,一会儿还须回去,免得下回被发现,严加看守,可就见都见不着了。 说到底,凌霄子关押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小白脸,最主要的目的,是担心他们将对昭微观有什么不利之举,且扶崇的危险更大。 毕竟扶崇打算把他嫡传大弟子拐带下山…… 絮絮和他针对梦境主人的讨论自是没有什么结果,转而她问:“那么,你和我又是什么个情况?” 玄渊轻咳了声:“这。” 絮絮催他说:“哎呀,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玄渊拗不过她的好奇心,如实道:“半个月前,你下山采药时,救了一个跳崖寻死未遂的少年——咳咳,也就是我……你把他带上了山,经常偷偷去后山厮混……。前几日被凌霄子察觉了,遂将我和扶崇关在一起,不过你今天还是偷偷带他去了后山……” 他看到月光底下,絮絮张开嘴,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半晌,她说:“百十年前,大家玩得这么花的?” 玄渊喝了一口茶:“大概因为据乱世中往往礼崩乐坏,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昭微观在百年以前,虽恃强而立,只能算是山野道门,颇具匪气,而非百年以后,有小国宗的誉名。” 夤夜月明星稀,玄渊坐了一会儿就要回千秋阁去,临走时,他问:“你带了平安符在身上么?” 絮絮连忙将怀里平安符摸了出来,笑嘻嘻亮给他瞧:“当然戴着——我总觉得它每每都能让我逢凶化吉。” 玄渊静了一瞬,笑了笑:“这便好,我先走了。” 絮絮睁开眼睛时,蒙眼的素纱不小心蹭落,她看到了雕花床上素色帷帐,才猛然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她已可以视物。 外头下着清明时节的纷纷细雨,碧翠的竹叶在细雨里轻曳。 而她稍一转头,竟见到一个人。 白衣胜雪,闲坐饮茶,身量笔直,留给她一道好看的背影。 她惊喜道:“玄渊——是你么?我果然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他慢慢侧过身子,修明如玉的手端起青瓷茶盏,殷红薄唇勾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的弧度,絮絮目光上移,他鼻梁上却仍然缚着一柄银质面具。 絮絮见到面具,愣了愣,不由问:“你怎么还是戴着面具……我还没有见过你的真容。” 他面具下漆黑的眼眸微垂,笑了一笑:“没什么好看的,你就当我长得丑,不能见人。” 絮絮听到他的话,心中却蓦然生出一点怅然来,不知缘何。 “怎么会,你怎么会丑?……”她提高了点声量,“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样子……看看屡次救我于为难当中,这样照顾我的人的样子。” 虽然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他;可是那柄面具的存在,是不是代表,他们终究存在着些沟壑。 她为自己的想法怔了怔,自己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与他就是亲密无间的呢?说到底,大概只是性格很合得来的朋友,勉强够个知己……是她太逾越了罢。 他岔开话题道:“没成想梦境里的时间流淌的速度并不似现实当中,这样快,七天已过。” “七天!?”絮絮怎么也没想到一觉醒来怎么就过了这样久,“怪不得……我的眼睛已经好了。” 玄渊道:“我才得知一件事。” 絮絮一早就从他口中得到一个了不得的消息:少明,也就是她的大师姐,带着扶崇跑了。 这件事委实莫可奈何,因为人算不如天算,她只是睡一觉就过了七天,她就是有通天的本事,恐怕也拦不住大师姐。 忽然有敲门声,玄渊神色一凛,道:“我不宜久留,先回去。”说罢闪身不见了影子。 敲门的两个小道童,正是奉了凌霄子的命叫絮絮去见他。 絮絮第二回进这大殿,终于看到此前只闻声未见面的“师父”,乃一个宝相庄严颇有仙风道骨的白袍老者,眉心与长婴真人一般,亦有一点朱砂。 凌霄子捋了捋半白胡子,眉头深皱,絮絮为他的威严所慑,半晌不敢吱声。 这辈子她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她的各位老师。 尤其当老师还板着一张脸时。 凌霄子立在殿中,遥望殿门外半晌,门外潇潇春雨,梨花正开,他启声:“少真,为师昨夜卜得一卦。你师姐此去,……于国于家,是为大义,可于己,是为大伤。” 他语气深沉,阖了阖眼:“若是……万不得已之时,你带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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