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贺桢昏睡在了她的脊背上,也不知听没听到这随口乱说的解释。大雪纷飞,她抹去了额头的雪水,艰难地将贺桢扶入马车,他洒下的血滴,淌了一地。 …… 多年后的今日,秦檀心想,她这一辈子,真是个笑话。 若是当年的她,没有被自以为是的爱情冲昏了头脑、没有嫁给才中了进士的贺桢,也许,她便不会落得如今这个落魄下场吧。 不,从一开始,她就不该救下贺桢。如此一来,便不会有那个“待我他日平步青云,便来娶你为妻”的誓言,也不会有方素怜的趁虚而入,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东西;更不会有她与方素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让她精神大伤。 想到方素怜,秦檀的心底便满是厌倦与恨意。 方素怜看似纯良温婉,实则满心算计,比秦檀还要更上一筹。嫁入贺家后,秦檀屡屡败在方素怜的手上,方素怜夺走了秦檀的一切,更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痛——打杀了秦檀亲如姐妹的丫鬟,挑拨秦檀与贺桢,更是三翻四次想要将秦檀赶出贺家,甚至狠下杀手…… 然而,这个女人,如今却以恩人与爱人的名义,守候在贺桢身旁。 秦檀的思绪,从回忆中抽回。她努力将多年前的往事忘记,想要安静地躺上一会儿。然而,不知怎的,她的唇舌却自个儿喃喃动起来。 “天地……寂寥……”她的唇半张着,声音很是游离,面色却奇异地红润起来,绽放出别样的光彩。 贺桢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弯下身子,问道:“秦氏,你想说什么?” “啊……天地寂寥……山雨歇……”秦檀微笑起来,笑容格外地柔和,“……六生……修得到梅花……三生又三世……” 她的声音愈来愈淡,几要随风而去。然而,那立在床边的俊秀男子却僵住了身子,面孔若遭雷劈。 贺桢的心底弦,因为这句话骤然断开。 ——六生?六生…… 那句诗,应当是“几诗修得到梅花”才是。寻常人,又岂会说出“六生”这般的误读? 恍惚间,贺桢回忆起当年受伤之时,他被恩人救起。半昏半醒间,他问那救了他的女子:“几生修得到梅花?” “大抵是六生才修得梅花吧——三生,又三世。”那女子是这般回答的。 贺桢的心底,似有一波潮水漫起,淹没了整片胸腔,冷冰冰的。他惊愕着神色,朝秦檀狠狠追问道:“秦氏,你从哪儿打听来的这句诗?可是素怜告诉你的?!说!” 然而,秦檀却不答他,只是带着轻柔微笑,目光飘然地注视着上方。旋即,她的气息便微弱下去,双眸也悄然阖上了。 “秦檀!”贺桢的面容忽而扭曲起来,脖颈上青筋爆出。他竟不顾一切地扣住秦檀瘦弱的肩膀,厉声追问道,“你说!是谁告诉你的!什么‘六生修得道梅花’,明明是‘几生修得到梅花’才对!” 他耳边传来丫鬟的哭泣声:“大人,夫人已去了!求求大人,让夫人安稳地去吧……” 贺桢这才发现,床上那瘦弱的女子已没了生息,唇角边挂着淡然的笑容,好似嘲讽着谁。他退后了几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口中喃喃道:“一定是巧合……是巧合……” ——没错,是巧合。在医馆亲手细心照料自己的,是方素怜,绝不会有误。 门嘎吱开了,候在外头的方素怜大哭失声,扑到了秦檀的床边。方素怜用帕子擦着眼泪,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道:“夫人!你若走了,还有谁会待我如姐妹?夫人……”她瘫坐在地上,一副伤心欲绝模样。 贺桢稳了稳心神,忽然问道:“素怜,你可知道一句诗?” 方素怜抹着婆娑眼泪,哽咽问道:“大人请说。” “天地寂寥山雨歇,六生修得到梅花。”贺桢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道。 方素怜擦去了眼泪,慢慢起身,细声道:“大人怕不是记错了。这句诗本是‘几生修得到梅花’,‘六生’可是误读?……如夫人这般纯粹之人,来世,确实应修得梅花之身。”说罢,又哭了起来。 方素怜向来通文墨,会知道这句诗也是常理,但贺桢的面色,却因这句话而骤然苍白。 ——方素怜并不知道“六生”一句。 贺桢的嘴唇,颤抖了起来,指节难以自控地曲了起来。他茫然无措地环顾四周,像是在找寻什么东西,却一无所获,口中喃呢着“六生”之语,不明所以。 倏忽间,这位京城新晋的年轻权贵,竟抱着头在秦檀的床前跪了下来,如同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似的。周遭一片痛哭之声,贺桢的身子微微颤着,面上竟也有热烫的泪珠滚了下来。 “秦檀……是我……可是我,认错了?” 秋日的金叶,自枝头飘离,零落为泥。庆丰六年的秋,冷风凛冽。
第2章 大婚之夜 秦檀知道, 自己已经死了。 因此, 她才会将过往的回忆走马灯似地重新看了一遍:从她出生在秦家起, 到病逝于贺家结束;这些回忆, 分毫不落, 一一掠过她眼前—— 最初的秦家, 不过是京城三四等人家, 秦大人领了个五品官衔,一家子人活得勉勉强强,还算过得去。 秦檀的父亲, 是秦家二爷;母亲,则是朱家的女儿。十岁之前,秦檀是幸福的:父母恩爱情深, 秦檀无比受宠。因在整个秦家行三, 外头人见了,都要恭敬唤她一声“秦三姑娘”。 只可惜, 十岁那年, 秦檀的人生发生了巨变——母亲朱氏随父亲入宫, 却被杖毙在宫中。 秦檀遥记得, 母亲入宫时鲜艳照人、满面光彩, 回来时却只是冰冰凉一口棺材, 面上蒙着白纱,连看都不能看上一眼。棺材盖儿一合上,便再也瞧不见了。 她虽年幼, 却也懂了些事情, 不甘失去母亲,便四处追问母亲死因。可是,所有人都对此闭口不言,绝口不提,只说母亲犯了大错。 朱氏没有入葬秦家祖坟,连秦檀都不知道她葬在了何处。不仅如此,秦檀的父亲更是写下休书,将朱氏休离家门。 ——虽朱氏已死,却依旧要与她撇清干系。 竟是绝情至斯。 十岁的秦檀哭哑了嗓子,却无济于事。十日之后,她便被秦家用一辆马车送出京城,安置在了秦家供养的尼姑庵中。自此后,秦二爷权当没有生养过这个女儿。 从前事事称心如意的秦三姑娘,在尼姑庵里吃尽了苦头。 秦家后来的消息,是秦檀断断续续从丫鬟口中听得的。秦家忽然得了圣上的青眼,平步青云,一跃成了京城新晋的权贵。秦二爷重娶了宋氏女为妻,又喜获一双儿女,满门皆乐。 京中常有流言,说“秦家用一条命换来了阖府富贵,真是划算极了。” 那时的秦檀,正在尼姑庵中就着青灯一遍遍抄写经书,面前放着的一碗稀粥早已凉透了,那是她一整日的餐食。 秦檀在尼姑庵过了茫然的两三年,浑浑噩噩的。在这里,她不是秦三姑娘,而叫静缘,终日与经书、扫帚、水桶相伴。 不记得是哪年哪月,秦檀爬上了庵堂的屋顶,眺望远方,忽见得镇上一片热闹,众人围簇在道路边,争相探头张望,像是状元郎衣锦还乡时的场景。邻里乡亲聚在一起,议论之声远远传来。 “瞧见了?那便是天子近臣,去岁的状元郎!” “凭借谢家的家底,他便是不去考那个状元,也能平步青云。” “他来咱们这小地方,又是为了什么事儿?” “听闻是奉圣上之命……” 秦檀面无表情地听着,视线掠过重重人群,落到了道路中央。她瞧不见谢家公子人影,只见到一顶金盖锦帷的轿子被奴仆抬着,轿前是两列禁军开道,威风至极。 那轿子到了镇衙前头终于落了地,有人撩了轿帘,那轿中便弯腰步出个年轻男子。秦檀看不清他脸面,只看到他玉带博冠、贵气舒雅,非常人可及。所谓天生的朱紫贵胄,说的便是如是罢。 她还想再仔细看看那人,屁股上却被狠狠抽了一下。 “静缘!我叫你偷懒!我叫你偷懒!”庵堂的师太用扫帚狠狠抽着她,横目怒目,大怒道,“活儿都干完了?地都扫了?还当你是秦家的大小姐呐!再怎么瞧,那谢均也不会看你一眼!不害臊!” 秦檀跌跌撞撞地爬下了屋顶,在师太的训斥声里沉默地捡起了扫帚。她的手指扣紧扫帚柄,心底忽然翻涌起了巨大的波浪。 她是秦檀,是秦家的三姑娘,而不是什么静缘。她原本也该坐着轿子、穿着华裳,出入往来于贵介之所;而非在这破旧庵堂里,终日抄经打水,给师太捶腿敲背。 秦檀未脱稚气的面孔上,显露出一分与年岁不符的阴沉来。 …… 十三岁那年,秦檀历经重重阻碍,回到了早已飞黄腾达的秦家。又用了两年,她说服秦家,送自己入东宫服侍太子。 她一度笃信,唯有成了来日天子的枕边人,她方能不任人践踏。 然而,命运却又与她开了一个玩笑。 十六岁那年,她遇见了贺桢。因缘兜转,她不顾一切地爱上了贺桢。她为他放弃了辛苦求得的太子嫔之位,带着十里红妆嫁入贺家。 那份嫁妆,是父亲秦二爷给她最后的宠爱——她不肯入东宫,开罪了许多人,秦家也不愿再照拂她。 秦檀爱贺桢,嫁入贺家后,她决意收起自己的锋芒与尖刺,一点点变作贺桢所喜爱的、温柔娴静的女子。贺桢想要她变成什么样,她便变成什么样。 然而,到头来,这一切都成了一场笑话。贺桢从未领过她的情,她一厢情愿的付出,换来的不过是贺桢的厌烦。 秦檀直到死时才看透这件事儿,竟觉得十分不值。若是重来一世,她绝不会再在贺桢身上花这么多心思。她会直接拂袖而去,权当自己不曾认识过这个薄幸之人。 往日的回忆如烟絮般飘散而去,秦檀的意识模糊起来。她猜测,也许是去往来世的那扇门已开启,她该走了。 “夫人,夫人,快醒醒。” 偏偏这时,还有人在耳旁一遍遍地唤她,叫她不得安睡。秦檀略带不耐地睁开眼,想要瞧瞧是谁不放过她这样一个已死之人。 眼前一片殷红,是极为喜庆的色泽。隔着一层半透红纱,秦檀隐隐能瞧见对头燃着一对红烛,蜡泪低垂,火焰芯子噼啪直跳。素白墙上贴了两双喜字,周遭的矮几高柜,俱是蒙着道道红绸。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年轻姑娘立在她身边,圆润脸蛋、细长眼眸,一副和气模样,手指里头绞着张手帕,面上一副忧虑神情。 “夫人,如今可不是睡觉的时候。一会儿大人就要来洞房了,若是瞧见您睡着了,那可不妥。”这丫鬟打扮的姑娘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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