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闻言,有些惊诧,问道:“大师,你知道我的过去?” 可那高僧却已经转过了身,慢慢远去。伴随着咄咄的木鱼声,他高瘦的身影消失在一片云烟里,袈/裟的颜色消散于白色的雾气当中。 秦檀陡然从梦中醒来。 没有寺庙,没有高僧,也没有云雾;只有余花堂里日光穿门,满室生辉,蝉鸣冗长不绝。竹帘子下漏出一角石青色衣摆,是谢均在外头问乳娘话。 “银钱上不必吝啬,什么都得要最好的……” 秦檀翻身下了踏,双脚踏入履中。她摇着绛色团扇,慢悠悠走到门前。谢均见她打起了帘子,问道:“檀儿,你醒了?要不要进点儿茶食?” 秦檀懒洋洋打量着外头骄阳,道:“我想喝绿豆汤。……唔,酸梅汤也行。” 谢均摆摆手,叫紫烟立刻去小厨房跑动了。奶娘急着照看孩子,也告退去了小姐的东厢房。夫妻两人一道站在屋檐下,看着庭前那只装了鹦鹉的金鸟笼子。 红头绿胸的鹦鹉,正歪着脑袋眼巴巴盯着秦檀。 “相爷,你信不信……人有前世今生?”她问,一边将手指从笼子的缝隙里塞入,轻轻抚弄着鹦鹉的头顶。 “信。”谢均道。 “你信?”秦檀有些诧异,“这些神鬼之说……” “什么神鬼之说?这是佛祖的道理。这一生广结善缘,来世才能修得好报。”谢均道。 秦檀怔了下,有些失笑。原来谢均是因为自幼笃信佛道的缘故,这才会信这句话。 “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件事?”谢均说。 “……没什么,不过偶尔想起罢了。”秦檀摇摇头,目光触及外头的盛夏景象,“我只是想着,如今我夫君、女儿俱好,应当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报吧。” 夏日的风吹摇树枝,满枝绿叶簌簌而舞。 “前世的事,何必去管?”谢均小声说着,上去扣住了她的手掌,笑道,“檀儿,你且过来看看我挑好的名字,想想下一个孩子叫什么。” 秦檀:…… 这老男人怎么回事?! 小金笼里的鹦鹉聒噪起来:“下一个孩子!下一个孩子!” 秦檀:…… 这鹦鹉又是怎么回事!好的不学,尽学些坏的! 秦檀虽是这么抱怨着的,但过了大半年,谢均便如愿以偿了——这一年的冬日,秦檀又有了身孕。这一回,可把秦保激动坏了,连忙叮嘱秦家的一大家子上门跑腿,回回来,都只说一件事:要秦檀服用汤药,确保这一胎是个男孩儿。 秦檀真是烦不胜烦,干脆闭门谢客,谁也不见了。 因为是第二个孩子,一切都熟门熟路。很可惜,没有逐了秦保的意,这一胎又是个女儿,出生在次年的初秋,取名作谢環。 此后几年,秦檀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老三老四是对双胞胎,这回倒都是男孩儿了。因着之前拟的“谢烨”叫起来拗口,秦檀没用,另取了俩名字:早出生的那个,叫谢胥;晚出生的那个,叫谢谨。 她这样的生育速度,已然算是多子多福,在谢家宗亲里也是少见。 长女谢嬅六岁那年,李源宏久缠病榻的身体,终于羸弱至微。他已久不上朝,政务堆积如山,无暇再料理。纵使曾有过做明君的念头,此刻也是身不由己。 初秋七月,这一日,李源宏连夜召谢均入宫。 面孔消瘦的李源宏,干瘪地躺在龙床上。他一生凌于人上,从前满目傲慢,自负已极;可此时此刻,他的面容却是无与伦比的平和宁静。 “皇上。”谢均在李源宏的榻前行礼。 “均哥,免礼。”李源宏的声音如一波平静潭水,“坐吧,不必见外。” “谢皇上恩典。” “均哥,朕如今大末已至,长夜将临。可朕此刻,却是无比的安宁。”李源宏阖上眼睛,缓缓道,“朕曾犯下滔天大罪,可普天之下,除却神佛,无人能缚朕以法。如今命罪终至,反倒是一种解脱。” 他没有提自己犯下什么大罪,但谢均知道,他说的是弑父之事。 “皇上,太医定会全力保您龙体安康。”谢均说道,眸有忧虑之情。 “倒也不必了。”李源宏咳了咳,“自前两年武安在牢中自尽后,朕便早在想着今日了。若是治不好,朕也不会叫他们陪葬,均哥安心便是。” “……皇上…” “朕离去后,均哥,你万万要保住太子。”李源宏缓缓道,“他与朕不同,乃是名垂青史之材。只要有你辅佐,李家江山,世世代代,定能长盛不衰……” 李源宏的声音越来越弱了。 谁也不知道,这对君臣到底谈了些什么。谢均离去后,次日,李源宏便于万物萧瑟的秋日驾崩而去。满宫披白,举国皆丧,殷皇后在灵前哭的死去活来,险些一同跟着去了。 可为了少年太子,殷皇后强忍难当心痛,继续在宫中担当太后。出国丧后,太子李守真登基为帝,时年十二岁,改元端宏。 *** 十一年后。 大清早,谢府便很是热闹。原因无他,乃是礼部传来消息,当今圣上李守真将会在两个月后迎娶谢家长女谢嬅入宫为后。 说起这时年十七岁的谢嬅,那可真是京城一等一的贵女。她父亲本是宰辅,先后历经三朝,依旧位高权重,稳而无衰颓之象,如今加封了帝师之位,更是权势显赫。 而她的母亲,家门虽不如谢家那般世代显赫、钟鸣鼎食,但她却有着美艳压人的容貌,年轻时,险些将当年的皇后都压下一头。如今虽年岁渐大,依旧是个风姿独绝的美妇人。 而谢嬅,则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不同的是,她自小文静,气质也是平和宁人。加之谢均自幼教她习文识字,令她颇有才名。以是,她初初及笄,这“京城明珠”的称号,便落到了谢嬅的脑袋上。 此时此刻,谢嬅坐在闺房之中,正与父母细声说话。 “嬅儿,你可想好了?你一定要嫁入宫中?”谢均坐在谢嬅跟前,文雅的面容上掠过一丝淡淡忧虑,“若你不愿意,只要你还未踏入皇宫,爹爹便有办法解决。” 岁月厚待,谢均如今已是四十有余,但他却未显露出老相,只是平添了几分成熟谦柔,如同一块几经打磨的上好美玉,愈发地温润趁手。 谢嬅乖巧地坐着,咬着殷红唇瓣,小小点了下头。她才十七岁,容貌清婉出众,气质贵而不俗,颇为令人惊艳。 “父亲,母亲,女儿心意已决。”她柔声道,“皇上乃人中龙凤,博学广识,又为嬅儿之故,至今未纳一嫔一妃。如此男儿,定是良人。” 见女儿这么果决,谢均没有办法,只能望向自己的夫人。秦檀坐在另一侧,容貌艳色不减当年,气质却不似从前的盛气凌人,反倒多了分稳重端庄。也许是谢家门风所染,也许是为母所致。 “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皇上是相爷您一手教导的,他是如何性子,能否信得过,您想必也是清楚的。”秦檀略略叹了口气,道,“只是,嬅儿,未必人人都如你爹爹般仁善专情,且那又是天家深门。若是往后皇上纳娶妃嫔,那也是常理之中,你可想好了?” 谢嬅贝齿微紧,声音愈发羞赧:“旁的事儿,我可以不信皇上。但是纳娶妃嫔之事,他是绝不会做的。” 她低下头,耳根泛红。 一想到那人唤她小字“兮华”的模样,她便忍不住面红心跳。
第89章 谢家日常 谢嬅答应嫁入宫中的事, 不消一个下午, 便传遍了整个谢府。下人们都是欢喜无比的, 为自家即将出一位皇后娘娘而高兴。不过, 谢嬅的二妹谢環却不大高兴。 谢環和谢嬅是完全不同的性子。谢嬅文静, 谢環活泼。谢嬅爱识文断字, 谢環只喜策马射箭, 一如男儿郎似的。谢環总觉得,那宫中规矩森严,礼教难越, 大姐一旦嫁进去,便一辈子都出不来了,哪及在家中痛快自由? 于是, 谢環便趴在母亲膝前, 一个劲儿地求母亲收回成意。 “娘,依照大姐姐的性格, 她是绝对不会去争风吃醋的。可皇上毕竟是天子, 若是以后纳了妾, 大姐姐又该如何自处?”谢環很执拗地说。 秦檀揉揉她的脑袋, 说:“娘又何尝不知道呢?但你大姐姐铁了心意, 想必是极爱慕皇上的风采。若我阻拦, 兴许便是拆散了一段佳话。” 谢環撇撇嘴,一副难以欢喜的样子。 秦檀低垂眼眸,打量自己的二女儿。谢環的五官, 比长姐谢嬅更像秦檀, 明艳、大方、热烈,仿佛带刺的艳丽花朵。她的个性,也与秦檀如出一辙,并不好惹。 “娘是过来人,知道女儿家的那点心思。若一个姑娘家,当真爱极了某个男子,那定会想法子克服一切阻碍,跨越过千山万水去嫁给他。”秦檀说罢,久久地叹一口气,“你大姐姐看着文静,但内里的刚强,你也是明白的。就算娘亲阻拦,也是拦不住的。” 谢環喉中似有一句话噎住,久久吐不出来。 如今正是夏日,阳光正盛,铺着竹篾的八宝榻边搁了一小筒冰,清凉凉的。秦檀侧头望着窗扇外头的风景,那里有一小丛绿萝在轻轻地晃悠着,将光晒筛成了淡淡的碧绿色。 天子李守真,为人儒雅温厚,也许,是个值得托付之人。 再不济,她也该相信夫君谢均为师的水准。谢均教导的天子,又能差到何处去呢? 丫鬟倒茶进来,热腾腾的茶水冒着烟气。这个丫头是今年新拨进来的,叫做碧枕,跟着在账房做事的紫烟学了大半个月的规矩,才送到了秦檀这里来。 秦檀这几年,身边嫁出去好多个丫鬟。但最常回来磕头的,还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桑与红莲。红莲就在京里,时常走动;青桑嫁的远,但也得了空便回来瞧瞧。 母女两正安静无言着,便听得外头传来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原是谢胥和谢谨两个孩子。这对双胞胎今年恰好九岁,虽每日被赶着读书,但依旧顽皮的很。一会儿不见,便会上房揭瓦。 谢環眉头一吊,蹭地站了起来,怒道:“这两个臭小子,又偷懒溜出来玩了!娘,你且等着,我这就把他们抓回先生那里读书!” 说罢,二姐谢環便大马金刀地朝外头走去,“刷”的推开了门,果见得两个萝卜头正在门口嘻嘻哈哈地蹦跶着。他们人手一个竹竿,正一个劲儿朝屋顶上捅着。 但见那屋顶上,垂下来一根猫尾巴,慢悠悠地摇晃着。 “好端端的,折腾糯米做什么!”谢環无情地没收了两兄弟的竹竿,阻止他们去捅屋顶上的猫,怒道,“还不快回去读书?” 长姐谢嬅性子文静,说话细声细气,并不大管得住人。这府邸中,只有二姐谢環中气十足的训斥声最为管用,准能叫顽劣的两个弟弟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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