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檀心道:那户人家当然得八抬大轿来迎了! 恭太妃亲自定下、燕王妃来发嫁的婚事,不要说周娴哑了,便是周娴毁了容,他们也会敲锣打鼓地去迎。能与皇家攀亲带故、阖族一飞冲天的好事,谁不做? 秦檀正和谢盈聊着,忽然间,两个妇人一前一后插入二人间,自说自话起来:“燕王妃娘娘,这一位,便是贺朝议的夫人吧?” 那是两个二十许岁的妇人,左边的,脸颊上有颗痣;右边的,有一对浓浓的眉。 这二人看衣着,也不过是四、五品的外命妇,与谢盈的身份有天差地别。谢盈淡了笑容,她身后的宝蟾立刻挡在了主子面前,皮笑肉不笑,替自家王妃回道:“正是,那一位便是贺夫人了。” “贺夫人这样的四品恭人,怎么会认识王妃娘娘呀?”脸痣夫人率先发问,语气亲昵地朝谢盈问话。 宝蟾将谢盈挡的更严实,回答:“回夫人,自然是有缘才认识的。” 浓眉夫人从另一侧迎上去,与谢盈攀家常:“王妃娘娘这衣服料子甚是好看,也不知是在京城哪家衣服铺子定制的?” 丫鬟玉台从另一个角度将谢盈挡住,回答道:“回夫人,这料子是御赐之物,夫人若是用了,恐怕于理不合。” 无论浓眉与脸痣夫人如何说话,都只有两个丫鬟应答,二人有些失落,悻悻了一会儿,便转而望向秦檀。脸痣夫人上下扫了扫秦檀,冷笑一声,道:“听闻贺朝议最是清廉正派不过,怎么贺夫人竟锦衣华服至此?” 秦檀斜斜眼光瞟去,并不答话。 她今日确实是穿得醒目了些,但花的是自个儿的钱财,与贺桢无关。 这两位夫人向她发难,八成是因为贺桢太过耿直,得罪了同僚,因此妻室之间也剑拔弩张的。 “梁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男人们呀,御前是一回事,家里是一回事。”浓眉夫人搭腔,跟着冷嘲热讽,“家中妻妾穿的漂亮,皇上又见不到!” “穿的这么招惹,又有什么样?品级摆在那儿,她再怎么花枝招展,也是不可越过四级去的。”脸痣夫人甩了甩手帕,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有些人以为换了身衣裳,就能与贵人攀亲了,真是可笑!”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夫君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妻子也是……” 两人正嘀咕着,一旁的谢盈微蹙眉心,紧了紧身上的裘氅,道:“聒噪。” 浓眉与脸痣微惊,立刻噤了声。 虽是安静了,但她两人的眼睛依旧滴溜溜转着,朝秦檀投来刀削似的目光。没一会儿,两人便躲到一边去说话,拿了帕子掩着嘴,一边偷声笑着,一边对秦檀指指点点,也不知在说什么 此时,鱼藻殿里的大宫女湖心来传:“请诸位夫人、娘娘入殿。” 秦檀跟着人群进了鱼藻殿,将披风交予了跟在身后的红莲。 鱼藻殿中,高悬一道“日交月溢”匾额,墨字龙飞凤舞,入背三分。匾下置两樽铜鹤香炉,眼珠子是两颗澄澈软玉,绿莹莹的;安神檀香自粉珊瑚雕琢的喙间袅淡溢出,沁满肺腑。 殷皇后坐在上首,穿了一身石青底貂皮缘的朝服,双佩双绶,襟上挂一条青绿金缘帨子,打扮的极是隆重端庄。但她的相貌,却压不住这一身华美盎然。秦檀抬眼一瞧,只觉得那是一团水雾也似的人,柔如纱、轻似雪,仿佛一碰就会散,眼底眉梢俱是柔意。 李源宏于女色之事上并不节制,这从他的妃嫔数量上就可见一斑。但殷流珠过门多年、颇有宠爱,却依旧未有身孕;反而是那些侧室们,接连生了庶子庶女,只能说是殷流珠时运不佳。 “不必客气,都坐吧。”殷皇后柔声道。 因秦檀的份位不算高,在一群外命妇里已是排在了后头,所以她只能站在最后;她前头的黄花梨圈椅上,则坐着五六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再前头还有谢盈等两三个宗室大妃。 殷皇后这一日,又是接宝册凤印,又是接待妃嫔命妇请安,疲惫至极。她强撑着,与诸位命妇说了些吉利话,要诸位命妇日后奉行妇规、辅佐丈夫,替君分忧;还要力行节俭,不可太过奢靡铺张。皇后说罢,便说自己乏了,叫散。 当诸命妇要散时,听得脸痣夫人忽然道:“皇后娘娘,您初移中宫,臣妇本不该以繁杂事务叨扰您才是。只是,有些事儿,臣妇实在看不过眼……” 说着,脸痣夫人露出为难神色,眼珠子乱动。 因脸痣夫人站在末尾,前头的贵夫人们齐刷刷扭过头来盯着她。皇后身旁的温姑姑不悦道:“皇后娘娘已累了,有什么事儿,下回再说。” 温姑姑长得凶,嗓门也大,脸痣夫人吓了一跳,强笑道:“有些事儿,可是不能拖的!” “那便说说再走罢。”殷皇后复坐下,温婉道,“本宫也不算太困乏。” “娘娘,您方才说,外命妇要力行节俭、不可奢靡浪费;这道懿旨,早先就已颁了下去。可今日外命妇们入宫请安,还是有人违背了您的旨意,一力打扮,只求花哨……”脸痣夫人满面为难,“皇后娘娘若不立威,又如何让百姓信服呢?” 说罢,脸痣夫人便朝秦檀投来一瞥。 秦檀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有冷意。 这位脸痣夫人的丈夫,乃是贺桢的同僚;两人本是平级,如今贺桢官升一品,那位同僚却依旧原地踏步,也难怪他夫人会如此意难平了。 殷皇后闻言,露出凝重神色:“哦,是何人?说与本宫听听。” 脸痣夫人抬起手,直指向秦檀,大声道:“贺夫人这发顶的簪子,竟然是纯金打造。皇家妃嫔,尚且少有如此大支的金簪,更何况一介四品恭人?贺大人向来自诩清廉无比、两袖清风,可贺夫人却奢靡铺张!皇后娘娘,此事不可轻易放过呀!” 诸位命妇闻言,朝秦檀望去,果见得她头顶有一把金灿灿的簪子,十分惹眼。因秦檀长得美艳凌厉,倒也压的住这华美富贵之色。 温姑姑精通心计,深谙城府,当即俯低了身子,对殷皇后道:“皇后娘娘,皇上初初登基,此时正是您立威之时。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您也该杀只鸡,敲打敲打那些猴子,以儆效尤。” 殷皇后思忖一会儿,柔美的面容略略凝住。随即,她婉声道:“本宫初初移位中宫,便有人如此不听规劝,视本宫懿旨于无物,不可轻饶。秦氏,你上来,脱了这发簪领罪。” “皇后娘娘!”谢盈闻言,立即出列求情,“贺夫人本是无心,今日乃是皇上登基的大喜之日,娘娘还是莫要为闲杂事务坏了心情。” 殷皇后的嗓音细细的,眉目也甚是婉和。她不疾不徐道:“本宫领六宫凤印,须得管教内外命妇。不合规矩,便是不合规矩,燕王妃不必求情。” 谢盈眉心微蹙,还欲再言,秦檀却已走上前去,安静地脱下那发簪,交递给殷皇后。 “你知罪了?”殷皇后的眼如凝一团山雾,眉便是两道弯月。 “娘娘,臣妇无罪之有,为何要‘知罪’?”秦檀直起身,露出笑容,眉目间俱是镇定从容。 “贺夫人,你视皇后娘娘的懿旨于无物,穿戴得如此招摇富贵,还敢说你无罪?”脸痣夫人捂着嘴,惊讶道,“你这是不将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呀!真是……真是好大的胆子!难怪你夫君总敢对上峰无礼!” “谁准你说话了!”温姑姑立刻怒目道,“你也是个不懂规矩的!” 脸痣一抖,连忙噤声。 殷皇后却并不生气,而是好脾气地说道:“后宫不议前朝之事,梁夫人,不可多言。”说罢,殷皇后又转向秦檀,问,“贺夫人,你说你无罪之有,如何解释?” “臣妇当然知道要力行节俭。这支发簪并非是纯金打造,其内里乃是木制,外表则饰以泥金,市价并不高昂。泥金本多用于折扇、家什,难得有用在首饰上;皇后娘娘方才离得远,想来是看不清臣妇戴的发簪到底如何。因此,臣妇特奉上此簪,供皇后娘娘细查。” 殷皇后闻言,转向温姑姑,温姑姑敲了敲那发簪,仔细观察,道:“还真是如此。……这位贺夫人,倒是个有巧心的人。” 秦檀笑道:“温姑姑过奖了,臣妇算不得‘巧心’,也不过是恰好在匠人处看到,便买了下来。” 殷皇后闻言,问道:“贺夫人竟不是定做首饰,而是直接在匠人处买的成饰吗?” 大楚妇人,但凡有些权势,皆要定制首饰衣衫,以显示财力优渥。若是直接购置成衣成饰,则显得穷酸土气,还有和旁人撞了款式的风险。因此,少有贵妇直接购买成饰的,皆是当季定制下季。 而秦檀,却恰恰相反。 秦檀点头:“回禀皇后娘娘,正是。” 殷皇后笑唇弯起,道:“贺夫人如此廉朴勤俭,值得嘉奖。本宫有一副《梳纺图》,温姑姑,你去拿给贺夫人吧。小画一幅,常见得很,算不得奢靡。” 众人眼见得惩罚便做了赏赐,纷纷露出诧异神色。脸痣夫人见事态陡转,有些不甘心,继续上言道:“娘娘怎么知道那不是纯金的呢?臣妇猜测,那内里一定是纯金的……” “梁夫人的意思是,老身的眼睛花了,看不清东西了吗!”温姑姑不高兴了,皱着张老脸,疾言厉色,“皇后娘娘都叫散了,您还拿着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谎话叨扰,真不懂规矩!若非娘娘脾气温厚,梁夫人此行,理应被问罚!” 脸痣夫人微惊,灰溜溜地低下头,老实道:“是臣妇的过错。” “算了,梁夫人也是好心。”殷皇后止住温姑姑,轻声道。 温姑姑瞪了一眼梁夫人,收了声。她看着自家皇后娘娘,心底有些急:主子实在是太软和了,对谁都一副温柔似水的模样,从来都没有脾气。长此以往,要如何坐稳后位呢? 殷皇后终于起了身,叫散诸人。 脸痣夫人哼了一声,酸溜溜地从秦檀面前经过,小声与浓眉夫人道:“我还道秦家富裕,她也手里阔绰,未料到却是个穷酸至此的,竟以木充金,真是小家子气!” 浓眉夫人宽慰她:“梁夫人,你何必与秦家的女儿过不去?秦家的门第,你也是知道的。从前不过是个微贱的,还不是因着那事儿,才一飞冲天?秦家的女儿,又能有什么家底……” 两人正叽叽咕咕说着话,忽见得谢盈几步跨到了秦檀面前。 “贺夫人,你这发簪甚是好看,我与你换一换吧。”谢盈微露笑意,从发间取下一支银鎏金的发钗,插入了秦檀的发间,“我挺喜欢这泥金的发簪的。” “王妃娘娘瞧得上,实在荣幸。”秦檀不推让,与谢盈说说笑笑着出去了。 一阵风卷过,浓眉与脸痣孤零零地留在原地,咬牙切齿地瞧着二人离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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