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父子,他担忧地站起来,大步过去,想看看陛下的情况,正好看到明黄的帕子从他唇边拿下时,沾了不少血丝。 “您的身子为何如此了?” 顾墨廷照旧听不到他说话似的,喉中痒意稍缓,暮气沉沉道:“你不在皇家养大,带你的护国夫人,自己也不懂得什么规矩,让你长成了这般不知规矩的人。” 萧景昭担忧的动作顿住,从他身边后退,重新走到刚才的位置。 “虽是你擅自作主,但边关来报,说你的计策很有效,便功过相抵了。” 顾墨廷终于抬眼看了一眼垂眸站在下首的儿子:“作为太子,朕算你过关。”他抬手点了点木盒,“这东西朕暂且留下了,免得你又随意给人。” 那是萧景昭留在宁远侯府的国策,是他去边关一路上写的,想必如那侍卫所言,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陛下眼里。 他前脚给出去的东西,后脚就被陛下的人拿走,送到这里来了。 让萧景昭退下之后,顾墨廷才又拿起那木盒里的宣纸。 身体将将好了些的萧娘子从屏风后走出来:“这孩子从小心思就内敛,可我知道,他心里是想着您的。您对他和善些,他都不至于要走,您何苦对他如此呢?” 那叠宣纸顾墨廷早已看过一遍,现在又一张一张地看:“我想,我可以放心了。碧落,替朕磨墨。”
第100章 帝后 入冬仿佛一夜之间的事, 萧景昭回东宫住了一晚,次日清早,天还未亮, 一推开窗,就见屋外铺了厚厚的一层雪。 江南也有雪,但江南的雪也带着水乡的温柔,来得没有那么早, 也没有那么凛冽,那么铺天盖地。 作为太子, 他今天应该去上朝。 迎着风雪,还没走出东宫, 陛下身边的太监一路小跑过来:“陛下身体不适, 今日早朝取消了。” 萧景昭想到昨天明黄帕子上的血痕:“可请太医了?” “太医们正在问诊, 今日雪大天寒, 殿下快回去吧。” 萧景昭却说:“我去看看父皇。” 他要过去, 太监自然不敢拦,忙不迭地跟在他身后一块儿去了。 殿内,太医们、宫女们忙作一堆, 萧景昭大步走向龙榻, 明黄纱帐挡住他的视线。 “陛下如何了?” 几个太医互相对视, 最后院使站出来:“回禀殿下,圣上早年留下了暗疾, 沉疴难愈,这段时日,本就是强撑……” 萧景昭扫过跪在地上的太医:“所以呢?” “恐怕……”院使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头快低到地上去。 萧景昭心里一沉,隔着明黄纱帐看向里面的人。 顾墨廷对贴身太监摆摆手, 对方立刻会意,让其余人都退下,最后自己走出去,轻声关上门。 “你还是太心软。”萧景昭听到龙床上的人,这么沉沉地感慨了一句。 他和沈清淮差不多年纪,分明正值壮年,却因为长期的幽禁与凌虐生涯,早早衰败了身体,瘦削得如同迟暮老者。 萧景昭:“你如何看出我心软?” “我要拆散你们,你心里气恼,听到我病了,却还来看我。”顾墨廷竭力压制着喉间的痒意。 “你为何不想,也许我不是心软,我来谋害你,自己继承皇位的呢?”萧景昭淡淡道。 顾墨廷听了,并不生气,反而欣慰:“若是如此,我最后一点疑虑也可以打消了。你坐下。” 萧景昭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床头,按他示意,撩开了那层薄纱。 顾墨廷挣扎着要坐起来,但怎么也坐不起来,双手徒劳地划过缎面床单,还是萧景昭扶着他坐起,靠在床头。 原来他的身体,真的到了这般田地。 “你可知我为何,要你另立太子妃?” 萧景昭对着忽然温和下来的父皇,心中情绪翻涌,却风淡云轻似的挪开眼:“她在蜀郡时,曾经跳湖救我,无非是因为这些传闻罢了。” “不对。”顾墨廷缓缓摇头,“是因为赈灾时,房屋倒塌,你竟然为了她,向险而行。” 走到生命尽头的帝王对尚且年轻的儿子说:“帝王无情,不是他们生而无情,而是无情,才能称王。如你皇祖母,一代天骄,身遭暗算时,有秘药可救,她却想着我,没有服用。男女之情,血缘之情,都是帝王的牵绊。” “你觉得,你够无情了吗?”萧景昭问。 顾墨廷点头。 萧景昭说:“那你算是一代明君了。” 顾墨廷闻言自己都笑起来,一笑咳意便再压抑不住,剧烈的咳嗽伴随着咳出的血团在帕子上晕开。 即位不过半年的明君,有什么用呢。 等他稍缓,萧景昭又问:“你作为明君,可遗憾自己的无情?” “焉能没有遗憾,可是我不后悔,并且,是我人生最不后悔的事。” 大约是看出了他的疑问,顾墨廷道:“从前我也有个心爱的女子,有一年夏天,与她在莲心湖上泛舟,看尽了荷花的千种姿态。那时舟上许多人,可我只能看见她。但是我没有娶她,为了拉拢世家,娶了金陵萧家女。” 他说得很慢,中途喘了很久的气,萧景昭安静地听他说下去。 “后来我总想,假如当时娶了心上人,那年宫变,惨死的就是她,我一想到这种可能,便觉得撑不下来这十几年的幽禁。” 萧景昭手指不受控地握成拳,原来他的生身母亲,在他父亲眼里,仅仅是这样的存在。 “那个人,是贺先生。” 顾墨廷没有反驳,也没有应声,他只说:“所以,娶一个没什么感情的太子妃,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吧。” “我和你不一样。”萧景昭说。 他不会放弃心爱的人,也不会因为死的是其他人而庆幸,更不会让他的发妻面对那样的绝境。 “嗯,你更像……你皇祖母……” 顾墨廷最后说了这句话,大口大口吐血,萧景昭大喊来人,宫女端着早已炖好的参汤进来,太医们也呼啦啦地围进宫殿。 萧景昭看着那情形,没有过去打扰太医诊脉,叫过来一个总管太监,吩咐了几句:“快去,误了事,拿你项上人头是问。” 吩咐好,重又进去,看着太医和一众宫人忙碌。 别的皇帝要是病成这样,床边早聚满了各宫妃嫔,可是顾墨廷唯一的太子妃早已不在,幽禁期间,先帝倒给他送过许多美人,他一个也不曾受用,哪怕登基后,也没再立后立妃。 萧景昭想,他的无情不过是因为,把深情全寄托在了一个人身上,然后被他自己亲手斩断。 殿内的地龙烧得很旺,外面的雪却更大了。 圣上病重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萧娘子耳中,重伤初愈的萧娘子,冒着风雪过来。 “护国夫人,您怎么来了?” 萧景昭听到太监的声音,转头一看,果然是萧娘子过来了:“护国夫人……” “我过来看看陛下。”萧娘子一边脱掉外氅,一边接过宫女手里的汤婆子,驱散自己身上的寒意,免得一会儿离陛下近,把寒意过给他。 她动作不停,还分神匆匆对萧景昭说:“陛下身子一直不好,你刚南下去赈灾时,便开始咳血,前几日你去北边,还昏迷了一次……他是你父皇,纵使说话不好听,也多让着些,啊?” “好。” 萧娘子这才去看皇帝。 形势很不好,太医们已经呼啦啦跪倒一片,萧娘子凌厉道:“太医院养着你们,就是为了让你们下跪的吗?陛下不缺给他下跪的人,要是没本事治好,不如自行了断谢罪!” “护国夫人,陛下的病气已散到五脏六腑,便是华佗转世也无能为力。”到底还是院使开口,“假若那丸秘药还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 萧娘子身形晃了晃。 可那粒药,被自己吃了。 “大胆!”萧景昭扶住萧娘子,喝止院使,“那是圣上的决定,岂容你质疑?有这工夫,你们不如再去开几副药来。” 虽然知道没什么用,但太医们不敢造次,几个太医想尽毕生绝学去开药,留下几个守着皇上。 药方还未拟好,守着陛下的太医便喊了一声“殿下”,人已经不妙了。 萧娘子和萧景昭都到陛下床前跪着,弥留之际,顾墨廷看了萧娘子一眼,见到她点头,才看向萧景昭。 萧景昭突然握住他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握住亲生父亲的手,对他说:“你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见他眼神渐渐散开,萧景昭大喊:“你不是为了她撑到现在吗!你再等她一下……” 这时,前头那个领命去的总管太监终于回来,贺先生一身青袍,肩头发上落了雪。 顾墨廷心里闪过那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他合上眼,粗糙的手从萧景昭手里落下。 贺雪泠猛然跌倒在地,心中千言万语,都堵在了胸口,除了呜咽,再也发不出半个音节。 别时尚且青葱年少,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陛下薨逝,发丧之后,萧娘子捧出三道圣旨。 一道传位于太子,一道侧封沈氏为正妃,最后一道,是先前册封太子侧妃的。 “陛下交代,第一道必须发,后两道,由你自己选择,也可以都不发,便跟贺先生当年一样,赐沈姑娘一面金牌。” 萧景昭抱着前两道圣旨,独自坐在偏殿的门槛上,零星冰冷的雪花飘过来,触碰到温热,雪就粘在了他脸上,化成水,化成雾。 沈玉如不知何时进了宫,在他身边坐下,侧身抱住他,为他挡住外面的风雪。 “陛下是到天上,和你娘亲团聚去了。” “我娘也在天上,他们认识了,定会相处得很好。” “景昭哥哥,他们在那边,也有亲人,有好友,不会孤单的。他们会看着我们,永永远远地守护我们,若是我们伤心,他们才会担心。” “所以,你不要难过了。” 萧景昭终于抱住她,埋首在她温暖的斗篷里,隐忍颤抖。 那一片斗篷上,融化的雪格外多。 这一年还没过去,大盛朝就迎来了第三任皇帝。 新帝孝心有嘉,以月代年,三月孝期过后,大臣屡次进谏,都未立后立妃,直到一年之后,才在众大臣的力谏下,册立皇后。 帝后相识于幼时,有金玉为盟,先帝遗旨册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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