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卖菜这样的轻松的活轮不到她,但她卖的又好又快,别人能卖出去一担子,她能卖出去三担子,也不比其他卖同样青菜的人便宜。 村委会不会跟钱票过不去,就把这个每个礼拜赶集卖菜的活儿交给了她。 加上到了夏末,北沙镇处于下风处,西北的风沙全都吹了过来。 早晨的尘沙吹过,要到中午天空才能澄清。室外抛头露面的活儿,其他人不愿意干。 苏嫣把东西收拾好,把化肥口袋叠好放在担子上,肩膀轻轻一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大姨,天不好了,我先走了,你也早点回去。”苏嫣转头像是想起什么似得,跟佟大姨说:“谁要是再说我闲话,你就告诉我,反正被人在背后说成这样了,我也不怕撕烂她的嘴巴。” 佟大姨愣了一下,抬头看苏嫣说这话的神态。只是苏嫣已经走远,远见着婀娜的背影离开。 苏嫣从集市上往村委会走。 她是北沙镇张家村人,比其他村子来赶集的人要走更远的路。 从水泥路走到石头路,在走到两旁都是红高粱的土路上。 因为早上的那场风沙,高粱穗上、屋顶上、鞋面上还有杂乱枯黄的草上全是尘沙。 苏嫣走着走着,看着天际发出暗黄的光,而太阳红的像血。 苏嫣鼻子里有股热辣的尘土味道。她把布包里的纱巾掏出来,遮挡在口鼻上。 高粱地的农民们见了这天,纷纷喊着自家的人赶紧往家里走,沙尘暴又要来了。也不知道会有多少庄稼遭灾。地本就旱的厉害,勉强有了收成,还得面对这样的鬼天气。 苏嫣还要赶路,她从鼻梁处扯出一层薄薄的纱巾盖在眼睛上,又把包里她妈给她装的翠绿色头巾拿出来,一圈圈裹在头上掖好。 娇俏又不失活泼的一张脸就这样被埋没在尘沙中。 路途遥远,苏嫣加快脚步。 已经有沙尘落在高粱叶上、墙沿上、瓦砾上... 小孩子们没有鞋,光着脚在地上跑着。抓着地面的脚指头缝隙挤出干燥的土壤。 苏嫣把扁担取下来,抽出担子,夹在胳膊下面,免得起风被刮跑。 走进村口,上坡的土路上。 空气被沙尘弥漫,身后传来一声声的呼喊。那些当妈的女人,一边扯着嗓子招呼自家的孩子们回家,一边用石头压在院子里的破井盖上。 哪怕十天有近半的日子井是干涸的,也要仔细地维护好家中唯一金贵的东西。 吃大锅饭、拿工分的年代,所有的物品、牲口、劳动力、思想都属于集体。只有她们家中的水井,搬不走、要不去,是她们赖以生存的宝贝。 苏嫣加快脚步走了二里地,总算赶在风沙到来前进到村委会办公室,将今天的收益交给了值班干事。 村委会离家不远,苏嫣刚才图省事,摘下头纱就没戴上。短短十分钟的路程,还没走到家中院子,头发上已经被蒙上一层黄沙。 她躲在土墙后面,拍了拍头发,杂草和沙土稀落落的掉下来。她又用小扫帚扫了扫身上,再跺了跺脚,这才继续往院子里去。 “姐,起风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俩都要去找你了。”苏智比苏嫣小四岁,是这个家的老二,今年才十五。他还有个双胞妹妹叫做苏碗,比他小上三分钟。 苏嫣还没等说话,正房屋里跑出一个短发“小子”,她故意压着嗓子粗声粗气地说:“姐,今天张大哥又来了。没遇到你,说明天上集市上接你。” 苏碗原名叫做苏婉,年纪小,少不经事,长得跟苏嫣有五六分相似,穷山恶水,免不了有些人在她身上动心思。 她性子倔强,气恼自己给姐姐添了麻烦,前些日子听从苏嫣的话,剪短头发,行为做事学着她哥的模样,广而告之改名叫做苏碗。 有些迷信的老人家都说外来户家的小女儿“遭了”,说不定是被什么公妖怪附身,变成个假小子。 只有苏嫣知道,这都是她小妹不得已而为之的事。 事实上,苏嫣的主意很有成效,对她骚扰的人一下少了。当然也有了多干活、出苦力的反效果,只是没有恶心巴拉的人盯着,到底轻松些。 “知道了,妈干什么呢?”苏嫣把扁担给了苏智。苏智和苏碗的工作是在地里砍高粱杆子,这些日子抢收下来,俩人的手都磨出水泡。 因为他们俩还没成年,哪怕干的活不比成年人少,只能算半个劳动力。俩人加在一起一天只有五工分。 苏嫣今天去卖菠菜,是个轻松活,只挣了四工分回来。 她先瞅了眼黄泥巴矮墙边上高大的板栗树,没什么异样,这才往正屋里去。 说是正屋,进去就是一个单边灶台,另外一个灶台废弃了。左边门里是黄泥巴夹着稻草砌筑的炕,右边是个木制的床。 这还是苏嫣的爸爸亲手给她妈做的木板床,就因为苏嫣的妈是南方人,住不惯北方的炕。 现在苏嫣跟小碗住在炕屋,她们的妈住在对面。 弟弟苏智住在下屋,用石头和废门板搭的简易床上。 苏嫣进到外屋地,看到母亲正在灶坑前烟熏火燎的做饭。 他们这边主粮是高粱米。像是绿豆一样白色颗粒,用水煮熟后还是散的。捞出来沥干,口感发硬。 “妈,你本身就有哮喘,还闻柴火味。”苏嫣起身把她妈拉起来。年过四十的苏嫣妈陈玉蓉,黑白相间的头发,脸色发白,看就知道是肾血不足,肺也不好。 陈玉蓉咳了两声,小碗进来把她推走说:“我刚出去你就坐这里,就不怕夜咳睡不着觉了?” “我把鼻子捂着就能烧火。”陈玉蓉看着面前孝顺的孩子,心中颇有内疚:“是妈拖累你们,这个家——” 苏嫣不爱听这种话,这些天她仿佛跟“苏嫣”的思想融合在一起,不但不觉得这家人陌生,反而像是自己的真正的亲人一般,相互的爱护和关照。 “妈,你别说这种话了,你在边上帮我看看油盐放的怎么样。”苏嫣当然不用陈玉蓉帮她看,只是给她找了个事情做。 苏嫣又从怀里掏出掌心大小的一块肉,放在灶台上说:“今天咱们过个年。” 风沙到来,家家户户都把门窗紧闭。苏智用大张破塑料布把正屋门窗盖上,又将水井盖上压好。进到屋子里,闻到一股只在梦中萦绕的香味。 “肉!”苏智半大个小子,咽了咽口水,眼睛都能发出绿光。 小碗忙叫他小点声说:“哥,你还不把门关好了。” 苏嫣说:“等等,我要把栗子树罩上网,好不容易结果了,都被风刮跑怎么成。” 苏智说:“年年都没见栗子树结上栗子,今年怎么就有了?我去把树兜上,回来我就要吃肉。” 等到苏智出门,小碗赶紧把门关的紧登登的。 多亏有了风沙天,他们屋子里的肉香味就算飘出去,也被尘沙把香味卷散了。 陈玉蓉忐忑地说:“咱们这样的行为行吗?” 陈玉蓉来到这里七八年,早就把资本家太太的秉性磨没了。她深知人性的恶劣,不免多想了些。 苏嫣拿起菜板,麻利地把肉切成肉丁,头也不抬地说:“公款吃喝的人少了?只不过给咱们都是掺了沙土的高粱米罢了,都不是关上门偷偷吃香的喝辣的。这块肉是我帮别人忙别人给的。咱们赶紧吃,天热,放不到明天。” 说着,苏嫣让小碗从她布兜里掏出一把鲜嫩的菠菜,她说:“今天咱们吃烩酸菠菜和芸豆肉丁。” 小碗也咽着吐沫说:“姐,咱不炸点荤油留着,一次把二两肉全吃啦?” “不留,要是被检查的人翻出来怎么办?”苏嫣炒菜的小脸认真地说:“吃,吃完我明天再去弄。” 小碗激动地说:“姐,你胆子变大了好多,之前我们让你偷拿两根菠菜回来,你都不敢...” 苏嫣失笑说:“你想什么呢,这是我拿工分换的。佟大姨就在我边上,情况不允许。” 陈玉蓉端着盐罐子在旁边,小声说:“情况允许咱们也不能小偷小摸,你爸的在天之灵若是看到儿女这样,该难过了。” 苏嫣看到铁锅边上冒出白白的烟汽,这就是一家的锅汽。 苏嫣放软声音说:“手里有吃的,偏要把自己饿死的话,我爸更会不高兴。妈,一切有我顶着,你把你的病好生养着,家里你照料着,外头有我们呢,你别操心了。” 小碗抓抓短茬的头发,开始很不习惯这样的头发,现在觉得比长发方便多了。 她恢复原来的细软的声音说:“是啊妈,我姐说的对。再说这也不是小偷小摸回来的,你就放心吃。” 苏嫣把食材准备好,让小碗到下屋酱缸里舀半碗酱芸豆出来。 这里的芸豆皮是花皮嚼不动,剥开来的芸豆像大腰果,颗粒很大吃起来软糯。家家户户都腌成酱豆子成为每日的高粱米饭的搭子。 因为这边水源珍贵,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的不说,吃饭舍不得放盐。放盐就会多喝水。每家每户的菜都是一样的寡淡。 要是天气好,吃到大锅饭,那就不一样。 为了省菜,里面的廉价海盐不要钱似的放,一筷子的菜能齁死一头牛。基本上都是七锅高粱米,一锅菜。连汤带水,一人一碗,一天两顿。 像这种大风沙天,就吃不成大锅饭,家家户户就自己关上门吃小灶。 苏智从外面进来,站在门口把头上身上的风沙拍掉。吸吸鼻子,闻到锅里的肉香味就走不动路了。 他们家没有饭桌,在炕上用炕桌吃饭。 炕桌上有了荤菜,大家很馋,反而不先动筷子。一家的教养就体现在这里。 苏嫣先给陈玉蓉舀了勺肉丁,说了句:“开饭吧。”小碗和苏智这才开始舞着筷子吃。 苏嫣看着他们吃的飞快,但就是捡面前盘子里的菜吃,没有翻盘子找肉丁的动作,眉眼弯了弯。 她又给弟弟和妹妹一人舀了勺肉丁,又给自己舀了勺肉丁,这才开始扒拉着高粱米吃。 苏嫣刚吃下几口饭,嘴里的高粱米还在滚着,传来拍打门板的声音。 陈玉蓉吓得筷子都要掉了,还是挺着胆子说:“该不会有人闻到味道来抓咱们了?...你们别出去,妈去开门。” 敲门的声音还在继续,夹杂着风沙席卷的呼啸声。 “你别去。”苏智把筷子往炕桌上一拍,狠气地说:“要戴高帽子游行让我来,你们别怕。”
第3章 苏嫣站起来说:“没事,我知道是谁。” 她按住苏智的肩膀让他别冲动,自己来到外屋地,从橱柜里端出一小碗芸豆肉丁。 打开门,顶着风沙跑过来的是隔壁寡妇赵翠兰的闺女,小燕。 六岁的瘦弱孩子捧着碗,像是做贼般躲着人,只有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苏嫣打开门,让她先进到屋子里,把碗里的芸豆肉丁倒给她,交代道:“告诉你娘别舍不得吃,一顿吃完别留着,免得被人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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