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峤摇头道:“只剩下我一人了。” 邬夫人遂道:“既如此,婚事便由我来筹备吧。” 又问:“你是否有意寻个干亲装点门楣?这点小事,邬家还是能做到的。” 李峤再度摇头:“我即是我,岂能为攀附权贵而枉顾家门。” “好,有志气!” 邬夫人抚掌而笑,马上吩咐道:“去把东院收拾出来,叫新姑爷住下,再送三千金过去,年轻人迎来送往,结交友朋,哪能手里无钱?” 左右恭敬应声。 饶是李峤对邬翠翠心有轻蔑,此时也不禁有些折服于邬夫人的手腕,有这样的主母把控家门,邬家未必不会再度兴盛。 他又向其行了一礼:“既如此,小婿便在此谢过岳母大人了。” 邬夫人展颜而笑,神色自若:“已经是一家人了,何必如此客气?” …… 如今的天子行辕,其实并非行宫,只是本地州郡的刺史府改称而已,无论是气派程度还是占地之广,都不足以与昔日帝都相较。 邬翠翠乘坐马车到了门外,等待内侍前去通传的同时,也察觉到周遭人的目光密密麻麻的落在自己身上,或诧异,或嘲弄,或同情,或风平浪静的上下看了一遍之后,又不动声色的将目光收回。 邬翠翠广袖之下的肌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只能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 负责牵引的内侍出来,领着她一路进了正房,太上皇即便退位,也仍旧是新帝之父,谁又敢在礼数和待遇上亏待他? 只是较之从前的意气风发,太上皇到底也见老了。 满头白发,皱纹深深,周身都萦绕着一股暮气,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邬翠翠几乎没认出来。 还是太上皇慢慢从躺椅上坐起身来,视线有些难以聚焦似的对着来人看了一会儿,慢腾腾的叫了一声:“是翠娘来了啊……” 这熟悉的称呼与苍老的声音。 邬翠翠回过神来,霎时间泪如雨下。 她跪下身去,哭道:“义父,不孝女来给您请安了!” “快起来,快起来,”太上皇叫人搀扶着站起身,亲自去扶她:“才刚生完病,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做什么呢。” 他神色不无怅惘:“我早就不是从前的天子了。” 邬翠翠马上道:“不,在翠娘心里,您永远都是天子!” 太上皇转过脸去看她,眼眸因为苍老而显得浑浊:“真是个傻气的孩子。” 他慢慢坐回到躺椅上,手撑在膝盖上,叹息着说:“今时不同往日啦,人老了,就要服老。” 略顿了顿,又继续说:“人败了,就要服输。” 神情瑟缩,英雄迟暮。 房中侍奉多年的旧人们都默默的垂泪。 邬翠翠眼见着昔年如烈日一般灼目的天子变得黯淡,再回想起父兄枉死沙场,但觉悲从中来:“明明是他们使阴招,为了铲除异己,居然连自己人都不放过,难道他们忘了,叛军还在眼前吗?!” 再想到惨死的贵妃,不由得流泪更凶:“国家到了这种境地,却要将罪责全都推到一个女子身上,这就是新帝的担当吗?西施亡了吴国,那越国又是谁亡的呢?无非是要找个人来顶罪,以此求得内心安宁罢了!” 太上皇转过脸去定定的看着她,眼底似乎有泪光闪过:“好孩子,我谢谢你。” “不为别的,只为你替她说的这几句话。” “贵妃,她是朕的解语花啊,”他的神思陷入到过去的美好回忆之中,脸上浮现出一种青年亦或者中年人才会有的微醺:“她走了,那些贴心话,朕还能跟谁说呢……” 邬翠翠在太上皇处停留了一个多时辰,二人断断续续的谈了很多,说贵妃,说她的父兄,说从前在帝都,好像没有忧愁一般的快活的日子,也难免说起她与李天荣的和离…… 太上皇叹息着说:“也好,也好。既然两下都不中意,长久的在一起,也不过是怨偶罢了。现在想想,倒觉得对你不住,原本是想成全你的一片痴心,没成想最后却把你给害了。” 邬翠翠赶忙道:“义父这说的是哪儿的话?我心里对您是只有感激的!” 太上皇便又吩咐人开了库房,前前后后赐下了许多东西,末了,又悄悄取了一枚玉佩给她:“这可是好东西,你拿去玩儿吧。” 他脸上浮现出一抹嘲弄,嘿然冷笑:“那个孽子几次三番前来讨要,我岂能让他如愿?” 邬翠翠手捧着那枚玉佩,只觉仿佛有千钧重:“义父……” 太上皇笑着将她的手合上,叫她将那枚玉佩攥住:“握紧了,这东西可是能号令三千南军的,大军作战时未必有用,但真到了紧要关头,却也可护你一护,哪一日若真的遇见了危险,便带着它去找南军统领王霖。” 邬翠翠心头一片暖热,眼眶随之一阵发烫,再度跪下身去,郑重其事的向太上皇磕头谢恩。 如是过了一个多时辰之后,太上皇脸上显露出几分困倦之色,邬翠翠便适时的道了告退,将将要离开行辕之时,却又被人叫住。 前来传话的宫人捂着嘴笑,往脸上看,倒是有些眼熟:“皇后娘娘听说姑娘来了,打发奴婢来请您过去说话呢。” 邬翠翠心知宴无好宴,却也不得拒绝,应声之后,随同前往。 来到从前的太子妃、如今的皇后居住的院落,邬翠翠行大礼向其问安,然而皇后却迟迟不曾叫起,甚至于不曾遣一个女官出门言语。 院落里铺的是青石板,坚硬之外,尤且裹挟着春末的寒意。 邬翠翠跪了一刻钟,只觉得寒气顺着膝盖直往骨缝里边钻,撑在地上的双手也已经冷的没了知觉。 若是换在从前,她早就拂袖而去了——想到此处,邬翠翠不由得面露哂笑。 为了自己身在他人屋檐下,还会冒出来的这个不合实际的想法。 真要是从前,皇后又怎么敢这么对她呢。 邬翠翠看似认了命,黯然又狼狈的跪在地上,身形瑟缩,不间断的有宫人和内命妇往来此处,难免都要将目光投到她脸上,即便走出去一段距离,她也能听见那些人小声议论。 “那是谁?” “那可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贵妃娘娘的义女,从前的魏王世子妃……” “嘻嘻,她也有今天啊!” 邬翠翠引以为傲的家门荣华,早已经倾覆大半,而被父兄呵护维持着的尊严与娇贵,也在这一日彻底灰飞烟灭。 可是她没有哭,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邬翠翠有着自己的骄傲,即便是可笑的骄傲,也仍旧是骄傲! 在敌人面前掉眼泪,只会叫对方快意,与自己没有任何助益! 邬翠翠才不会在这里哭! …… 邬翠翠是被太上皇的人送回邬家的。 “太上皇传召了皇后过去,对其大加申斥……” 邬夫人唯有体谅:“太上皇有太上皇的难处。” 又使人给内侍们送了银子过去。 再转过头去,看着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的女儿,当真是心如刀绞。 要不然怎么人人都想往上爬呢。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短短的八个字,却道尽了世间心酸! …… 李世民带了几十个靠得住的军中好手,改换装扮,悄悄来到了庆州城外,刚到这儿没多久,就听闻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庆州大捷! 庆州城已于昨日被魏王军队攻破,一时魏王军中士气大振。 而就在这边魏王府众人欢欣鼓舞的同时,西边也正操办着一场喜事。 是一场婚礼。 婚礼的男女主角,一个叫李峤,一个叫邬翠翠。 所有人在为这桩婚事大跌眼镜的同时,也不由得在心里边羡慕李峤的好运气。 那可是邬家的女儿啊,容貌又是如此的鲜艳动人! 即便邬家此时势弱,也多得是名门子弟想要迎娶! 哪曾想这么一块好肉,却掉进狗嘴里了! 看热闹的人心有不平,难免要说几句酸话——这位邬家小姐可不是个柔顺的性子,连魏王世子都没能跟她过得长久,难道换了个人就能行? 虽然没有广而宣之,但是谁不知道邬翠翠新嫁的男人曾经是个奴隶,是她用一锭金子买回来的呢! 皇后便为此叹息着说:“这个翠娘啊,也不是小孩子了,做事怎么还全凭自己一时意气呢,邬夫人也是,即便再如何为了丈夫和长子的丧事而伤心,也别连亲生女儿都不管了啊……本宫看来,这婚事只怕也未必能长久呢。” 只是事实却叫看客们失望了。 经历了一次足够失败的婚姻,邬翠翠好像彻底吸取了教训,一改从前的骄纵,当真如同邬夫人所希望的那样,专心做好李峤的妻子了。 她协助母亲将家事打理的井井有条,李峤麾下一干下属们的家小也被照顾的十分妥当,而在内宅之中侍奉丈夫,连对她心怀偏见的李峤也没挑出什么毛病来。 她的确在努力地做一个好的妻子。 什么,累不累? 当然累! 可是人活在这世上,怎么可能真的事事顺遂? 从前她能万事如意,是因为有父兄庇护,但现在父兄不在了,她必须要自己立得起来! 而李峤也没有辜负妻子和岳母的厚望,在邬家的支持下,他很快便开始在军中崭露头角,屡建奇功。 此时正值战时,门第的不利因素被削减到了极致,间接数次大胜使然,李峤声名鹊起,俨然有成为西边年青一代将军当中领头羊的架势。 更难得的是,他不仅仅只是一个强将,更是天生的政治家,纵横捭阖,邀买人心,借着战争的这股东风,很快就成为西边战线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而邬翠翠背靠丈夫的威势,终于迎来了等待已久的良机。 她开始彻查当初父兄战死一事的内幕——她的父兄在外征战,却有人在背后捅自己人刀子,而那个幕后黑手,却堂而皇之的坐在高处,受天下人叩拜,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峤对此并不反对。 他对于所谓的皇帝,其实并没有什么敬畏之心。 而邬翠翠为父兄报仇雪恨,不仅仅是当初双方联合的起点之一,也是义之所在,他又有什么好说的? 邬家本就是本朝老牌大族,向有声望,而新帝毕竟是在乱时登基,根基尚浅,邬翠翠奔走联合之下,很快汇集起一股不小的力量在手,胜利曙光在望。 而在天子行辕之中,新帝却并不如众人所想象的那样惴惴不安,而是借着夜色,悄悄来到了行辕里太上皇所居住的正房。 内侍入内通传。 太上皇躺在塌上,慢腾腾的睁开了眼:“是二郎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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