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生出身陇右道,而天子西逃,李长生的堂妹从西边逃难过来投奔堂兄,这很合理嘛! 最妙的是以魏王当下同天子的关系,也无法派人前去核实,亦或者是调查此事。 李峤听罢之后,不由得问了一句:“兄长不怕魏王因此起疑吗?” “只怕恰相反,正因如此,魏王才更加要笼络他呢。” 李世民笑而不语,萧明泽亦是莞尔:“你是天子派遣出来的使节,他是魏王麾下的大将,此番你带了他堂妹前来,魏王怕只会觉得这是你,亦或者朝廷有意拉拢李长生,离间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为了安抚人心,也为了向天子显示这离间计无用,当然要格外的厚待他几分啦!” 李峤诚然聪明,但聪明并不能取代经验,尤其是同上位者斗智斗勇、反复拉扯的政治手腕。 这是由于出身所导致的,只能通过在朝堂上摸爬滚打自行摸索,无法先天领悟。 在这方面,对面二人胜过他许多。 而此时此刻,看着坐在义兄身边语笑嫣然的萧明泽,再看看同样含笑的义兄,李峤心里不是不羡慕的。 谁不想身边有个同舟共济、知冷知热的贴心人呢。 可是他的妻子…… 李峤想到此处,不禁有些黯然。 他知道邬翠翠已经足够努力,也知道她在拼尽全力的成长,但是在权力丛林当中,邬翠翠这棵小草太过于渺小,也太过于脆弱了,以至于即便她迸发出全部力量来努力生长,也很难与他比肩。 更不要说是在那片弱肉强食的残酷丛林中生存下去了。 李峤对此,也只能报以一声长叹。 …… 萧明泽改换了妆扮,又被李世民带着去同在庆州城外等待他的几十名兄弟会合,简单介绍了几句,众人扬鞭启程,追逐先前去往德州的队伍。 而那边厢,李峤也回到使节团中,改换官服,催马往庆州城去。 他此番孤身出行,原就是为了探一探魏王军的虚实,结果压根没费什么功夫,便轻轻松松混入其中,顺带着帮着义兄打了一场阻击,如何看不出魏王军的实力呢。 李峤心中轻蔑大生,脸上倒不显露,催马到了庆州城外,便有探子来报:“魏王世子在前方五里之外恭迎天使!” 随从前往的其余人听罢,眉宇间不禁流露出几分异样,偷偷交换一个眼神,又斜眼去瞧李峤此刻神情。 谁不知道李将军的妻子,便是从前的魏王世子妃呢! 相对于心怀八卦、等着看好戏的双方人马,两个主人公反倒神色自若,好像之间没有横亘着一个邬翠翠似的,和睦的寒暄几句,李峤在前,李天荣在后,如此入城去见魏王。 打从西边的惊变传到耳朵里,魏王就知道自己这局必然要输了,天子即便西逃,即便是他的子侄辈,那也是天子啊! 左右权衡之后,他还是决定要保住魏王妃。 保住这个女人,就是保住了自己的体面,保住了世子,如果后两者都没了,他再去夺这个天下,还有什么意思? 但若是公然违逆圣旨,只怕也是不妙。 因而便与魏王妃私下里通了气:“只是假意将你送走……” 魏王妃哪里肯信他? 当年他能对原配妻室痛下杀手,今日难道便杀不得她? 还有贵妃——遥想当初在宫中时,贵妃何等盛宠,宫内礼遇一如皇后,如今却身死宫外,不知埋尸何处,贵妃尚且如此,何况是她? 魏王妃一双眼睛红肿的像是烂桃儿,尖声道:“叫天荣来,我要你当着天荣的面儿同我说!” 魏王着实无奈。 有些话夫妻之间说说也就罢了,非得翻到小辈儿面前去,反倒叫他这个做父亲的尴尬。 只是他原也没打算糊弄魏王妃,儿子也曾私下问过此事,便也就应了,使人去传了世子过来,当着他的面讲述了自己的安排。 魏王妃这才肯稍稍安心。 如是魏王心下作了计较,李峤心中也是早有预料,双方没有爆发出剧烈的矛盾,言笑晏晏,宾主尽欢。 魏王请李峤代问太上皇安,李峤微笑应下,又故作不经意般的提起来时路上遇见了李长生前去投亲的堂妹一事:“说起来,李兄还是我的本家呢,如此英才人物,连天子都是几次三番夸赞过的……” 魏王听他提起自己的爱将,心头警惕之情大生,唯恐这员猛将被人挖走,嘴上打个哈哈,又问:“有劳了,长生之妹何在?我即刻便让人送她往德州去,使其能够兄妹团圆!” 李峤笑着饮一杯酒:“不必劳烦王爷,我已经使人送李家小姐往德州去了。” 魏王眉头几不可见的皱了皱,很快又平复下去,说起别的事情来。 李峤有君令在身,无暇久留,在城内用过酒菜之后,便待动身。 魏王妃身着素衣,发无珠饰,神色憔悴,面无血色,俨然就是一个失去至亲之后悲痛欲绝的中年妇人。 虽知自己此去必死,然而在众人面前,她仍旧是仪态端方,不露怯色,含泪辞别魏王父子,便举步迈上车驾。 到底是魏王之妻,李峤怎么好当着他的面对其加以锁拿? 如是车辆前行,而庆州百姓却沿途追送不止,魏王妃掀开乘坐车马的帘子,为之垂泪,就这么走出去二里远,后边仍有百姓同行不去。 随行的副使问李峤:“要不要把他们赶走?” 李峤觑了他一眼,轻轻摇头,却不言语。 如此作态,倒叫副使有些摸不着头脑。 就这么又前进了一里多路程,后方终于有急行的马蹄声传来,李峤等人勒住马回身去看,却是魏王世子李天荣率领一干扈从催马而来,冲到魏王妃乘坐的车驾面前,将魏王妃接了出来。 天子使节们纷纷变色,随从士卒更是全神戒备,两名副使齐齐扭头去看李峤,随时听侯他的吩咐,场面堪称一触即发。 李峤一抬手,示意麾下士卒们稍安勿躁,自己则催马近前,问李天荣:“世子这是何意?” 李天荣流着眼泪道:“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若不知孝道,又岂能够知道忠义?身为人子,又怎么能眼见着母亲前去赴死,却无动于衷呢!” 说完,又取下腰间佩刀,掷于地上,命令同行的扈从们不得反抗之后,对李峤道:“母亲乃是常氏族人,今日获罪,将要被处死,请让我来替她去死吧,如果这世间没有她,又哪里会有我呢?” 魏王妃为之泣下,跟从李天荣而来的侍从们也随之流泪。 李峤深为触动:“圣人说‘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这所说的难道只是父子之情吗?今日世子与王妃情状,也正如此啊。此情此景,我又怎么能加以苛责呢!” 此时魏王终于“得知”了儿子前去劫囚的消息,带着一群亲卫怒气冲冲的赶到,瞧见眼前情状之后抬手便打:“你这孽子,却叫我深陷于两难之地——” 李天荣与母亲抱头痛哭,却不反抗,送行的庆州军民亦是流泪,李峤反倒去劝魏王:“本就是人世天伦,您就不要为此再责备世子殿下了……” 魏王泪眼朦胧的去看面前过分年轻的天子使节,很快便意识到对方也在演,起码此时此刻,他并没有跟自己撕破脸的意思。 他暗松口气,顺着既定的剧本几次推辞,最后终于在儿子跟军民的几次相求之后,带了魏王妃返回庆州。 李峤目送魏王一家的队伍消失在视野中,脸上的表情终于尽数敛起,继而调转马头,淡淡吩咐:“走吧,继续前行!” 副使是他的心腹,见状便有了几分猜测:“将军是否早就料到会如此?” 又了然道:“这就对了,您虽然识字,但念过的书却不多,先前说出那句‘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呢,这是找哪个先生临时抱佛脚教的?” 李峤眼底却流露出极浅的一丝笑意:“这你就猜错了,却不是先生,而是我的兄长所教……” 副使吃惊的“啊”了一声:“您的兄长?” 李峤应道:“是啊,哪天真该叫你见见他,那才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呢。” …… 如是回到了天子行辕,李峤先去请罪,继而又站在道德层面上对新帝施加压力:“魏王,宗室栋梁,又是陛下的叔父,世子亦是陛下嫡亲的堂弟,如此骨肉分离、涕泪横流,臣实在不愿使陛下背负离间自家骨肉的恶名……” 新帝脸色铁青,显然也听出了李峤话中的未尽之意,激怒之下,甚至于将这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含义挑到了明处:“你的意思是,朕若是不赦免魏王妃,便是枉顾恩义之人吗?!” 李峤一掀衣摆,跪下身去:“臣不敢。” “不敢?”新帝冷笑道:“你李峤还有不敢做的事情吗?!” 这话里的责难之意便十分重了。 一侧的近臣见状忙出言来打圆场,天子也自觉失言,只是一时间又拉不下脸来,遂摆摆手,不耐烦道:“你此番办事不力,着罚俸一年,暂停职务,回府闭门思过一月,不得有误!” 这便是板子高高举起,轻轻落下了。 李峤不缺钱,至于职务…… 这世道,只要有本事在身,又何必担忧会被长久的闲置? 天子如此为之,也不过是无能狂怒罢了。 李峤回到自己的府邸,后脚就有人在各处门户上贴了封条,只留下一道门用来运送厨下菜蔬。 宫中的人一脸为难:“李将军,这都是陛下的意思,小人们实在不敢违逆……” 李峤不以为意:“无妨,你们也是听令为之。” …… 那边李峤离去之后,原本满面愠色的新帝,脸色却随之淡漠起来,吩咐左右侍奉更衣,往正房去给太上皇请安。 还没进门,就听见年轻歌姬的吴侬软语,彼时春风骀荡,杨柳轻柔,倒真有几分当年帝都的富贵风韵。 新帝短暂的恍惚了几瞬,方才入内,面带恭谨,生等着太上皇听完了一首曲子,打发侍从们出去,才低声开口:“已经照父皇的吩咐做了……” 太上皇半躺在摇椅上,目光紧盯着面前的棋盘,低低的“唔”了一声。 新帝忍了又忍,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您如此为之——” 太上皇别过脸去,淡淡的看着他:“李峤与邬家最深的联系,是什么?” 新帝略一思忖,道:“是他的妻子翠娘。” “大错特错,”太上皇断然道:“是邬夫人!” 新帝神色为之一震。 却听太上皇继续道:“李峤与邬家的联系,看似紧密,实则松散。邬家的下一代人,除去小九的驸马,再没有成器的,翠娘看起来是长进了,但是跟她娘比起来,还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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