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依照他的性格与那镌刻在骨子里的傲慢,此刻倘若没被卸掉下巴,尚且能够言语的话,大抵会冷笑一声,继而薄唇轻启,勾出几分轻蔑。 “想剐了我,你可知道我是谁?” 即便不能言语,也该叫那双鹰一样蕴含着冷厉与锋芒的眼睛泄露出几分不屑一顾。 然而此时此刻,轩辕桀仰起头来,看着那少女毫无波澜,宛如一汪幽泉的眸子,却深陷到了巨大的、难以描述的恐惧之中。 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不只是说说,她真的会那么做! 不能的…… 他可是堂堂亲王,李衡难道敢杀他? 真的打算要举旗帜造反吗? 李衡尚且如此,就更别说面前的这个小小庶女了! 轩辕桀心中转过了万千个念头,脸色接连变了几变。 然而李方妍却根本不曾叫目光继续停留在他身上,视线越过围在周遭的几个府兵,遥遥与许景亨相对而视。 她客气的拱了下手,行礼道:“许先生,我先去见过南婆婆,劳烦您替我通禀父亲大人,晚些时候他有了空闲,我想去拜见他。” 许景亨收敛了所有神色,从善如流:“好,我必然会替六小姐转告节度使的。” 说完一挥手,示意府兵们将那匪首押住,送入牢狱之中,着专人严加看管。 正待使人去给节度使送信,告知他今日后园内的变故,却听六小姐又一次开口:“方才,此人自称乃是复姓轩辕,单名一个‘桀骜不驯’的‘桀’字。” 轩辕桀? 许景亨神色微微有些凝滞,李方妍却几不可见的耸了耸肩:“他的确是这么说的,至于是真是假,我便有所不知了。” 许景亨瞥了一眼那脸上覆盖着面具的匪首,点点头,谢过了她,亲自往狱中去进行审讯了。 …… 狱中。 轩辕桀脸上的面具被揭开,底下是一张美如冠玉般的面孔,又有着刀削斧凿一般的轮廓起伏。 那漆黑的眸子里散发着千年寒冰的冷气,间歇性散发着慑人的光芒,像鹰隼,也像毒蛇,随时准备着发起攻击。 “你先打住!” 许景亨头疼的打断了记录文书的吏员:“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条成了精的蛇妖,一整天什么都不干了,光在那儿盯着人吐信子是吧?!” 他加重语气:“正经一点!” 吏员的修饰性词汇被上官否定,不禁有些悻悻:“可是从前京城中人都是这么形容厉王的啊……” 许景亨的头又开始疼了:“还有这个封号……” 哪有正经王爷封号叫做“厉王”啊!!!!! 皇帝你没事吧?! 礼部尚书也是个死人吗?! 太常寺里边住的都是丧尸,没有大脑对吧?!!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扶邪违正曰厉…… 知不知道这个字的含金量啊你们?! 这跟给刚出生的小孩儿取名叫“死人”有什么区别?!! 不过无语归无语,许景亨也不得不承认,此人这幅面孔的确生的俊美绝伦,与脸孔紧密贴合的那张面具也很符合世人对于厉王的描述,而除此之外—— 亲信很快来报:“五个暗卫,死了四个,还有一个重伤被擒,刚问了他一句话,便咬破嘴里的毒囊自尽了。” 又说:“已经找了仵作来验尸,这些人都是顶尖高手,随身携带的兵刃也绝非凡品,且有长期浸泡药浴以强身健体的特征,再结合之前护持匪首时候的情状来看,大概率是死士!” 许景亨:“……” 他忍不住踱步到轩辕桀面前去,发自内心的问:“你养死士就偷摸的养啊,好好藏着,日后猝然一击,干什么都行啊,为什么非要带着他们光明正大的出来,跑别人家里边去杀人啊?没有人告诉你这样既愚蠢,又很没礼貌吗?!” 看起来岂止是不聪明,简直是踏马的蠢逼他爸给蠢逼开门,蠢逼到家了! 轩辕桀被他此时的语气所羞辱,不禁面露愠色,奈何人被捆得结结实实,连下巴都被卸掉,言语不得,最终也只能用那双漆黑的眸子森森的向他发射利箭。 话赶话的说到这儿,许景亨更无语了:“最开始被他们所伤的那个刺客呢?” 亲信道:“第一轮发箭的时候就被射死了。” 许景亨:“……” 这位大中午出门穿黑色夜行衣的兄台也是十分难评。 他到底有没有隐藏痕迹的意图,这一点真的很模糊。 底下人从轩辕桀身上搜出了一把短匕,一个装有银票和丸药的荷包,又从那几个暗卫身上搜出了他的路引。 的确是本朝厉王无疑。 许景亨叹一口气:“原来真是厉王殿下当面啊。” 又示意左右:“给他把下巴装上。” 左右闻声上前,“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轩辕桀俊面稍显扭曲的活动了一下下颌,缓过神来之后,凛然开口: “许景亨,你既已经知道我的身份,竟然还不下跪请罪?!莫非真的在等我追究尔等今日的冒犯和无礼吗?!” 亲信:“……” 许景亨:“……” 亲信:“怪不得六小姐要卸掉他的下巴呢。” 许景亨:“这家伙说起话来是怪讨厌的。” 亲信:“是吧。” “太贱了,”许景亨冷笑一声:“去,给他两耳光!!!” 轩辕桀:“?” 轩辕桀甚至于都没登反应过来,那亲信便毫不迟疑的近前去,撸起袖子结结实实的赏了他两记耳光,末了麻利的把他下颌往下一拉,重又卸掉了。 许景亨欢快的吹起了口哨:“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着人在这儿看守,他亲自去向自家主公报信。 …… 毗邻竹园的花房里。 身受重伤的南婆婆被紧急安置在了这里。 作为仆人,这等情状之下,她原本是不能继续留在这儿的,这是时下一贯的规矩,除了主人家的人之外,其余人不能在这儿病亡。 然而规矩也不外乎人情,南婆婆毕竟是府上小姐的亲近人,又上了年纪。 消息送到主持后宅事项的季明仙处,她当即就拍板:“既如此,便就近安置,再请个大夫去瞧瞧,吃什么药,也都挂在小六的账上,算是她吃药开销掉的。” 底下人以为她不懂府上不留重病仆人的规矩,低声提醒一句,季明仙却道:“哪有真的严丝合缝的规矩?这又不是什么大是大非的问题,攥着一点权柄就去为难别人,那成什么人了?” 顾虑着李方妍还在那边,且还经历了一场挟持事故,生死未卜,季明仙匆忙披上大氅,亲自往那边去了。 南婆婆的伤确实有些重。 肩膀上的伤口还在其次,主要是轩辕桀将她踢倒的那一脚,伤到了腹腔里的某些内脏。 大夫来瞧过了,也说的含糊,倒是开了方子叫吃着,但究竟能恢复成什么样子,却没有说。 从前季明仙前去探望李方妍的时候,也曾经同南婆婆打过交道,极温和的一个老妇人,大抵是因为长久仰人鼻息的缘故,看人的时候习惯性的低着眼睛,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这发现叫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心酸。 因为在这之前,她的母亲也是这样看人的。 前天南婆婆往她那儿去交这个月药账的时候两人还见过,那时候精神头儿瞧着倒是好,哪成想只隔了两日,便这样了。 南婆婆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的躺在塌上:“小姐本就事多,劳烦您专程走一趟来瞧老奴……” 季明仙在床边坐下,轻轻摇头:“您这说的是什么话。” 南婆婆勉强牵动嘴角笑了一下,终于问出了她最想问的:“六小姐呢?” 季明仙安抚似的握住了她的手,却没有说话。 南婆婆的眼神忽然间涣散了几分:“这个傻孩子……” 尽管账房那儿还有许多事,府上名下田地今年秋年的收成大半入库,需要季明仙亲自去一一核查,但她还是选择继续留在这里,陪伴南婆婆,一处等待最后的结果。 说起来,来到李家之后,她最先领到的便是顾看小六的差事,此后打交道最多的,也是南婆婆这个长久以来照顾着小六的人。 今日之事,若是南婆婆终究不幸,那就由她这个相对还算熟悉一些的人在这儿送她最后一程,替她好好的操持身后事。 如若是小六出了事,南婆婆这儿就更该有个人照应一下了。 没了小六,谁还会理会这个老妇人呢? 她不表露态度出来,南婆婆和吉祥以后的日子,或许会很难过。 伴随着南婆婆艰难的喘息声,时间仿佛变成了有形的丝线,被一双无形的手拽着,越拉越长。 季明仙有些出神的看着窗外的日晷,忽然间听见推门声入耳,身体微震,转头去看,不禁喜形于色:“小六!” 她迅速起身,目光在来人身上来回扫了几遍,终于安下心来:“逢凶化吉,没事就好!” 李方妍带了一身寒气匆忙赶来,见她在此,起初有些诧异,之后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当下郑重谢道:“姐姐今日的恩情,小妹没齿难忘!” 季明仙笑着摇头,悄悄瞥一眼床榻那边,低声道:“大夫和药物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在这儿守着婆婆,若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使人去寻我,账房那边我得去盯着才行……” 李方妍并不与她说两家话:“我都明白,姐姐且去吧,婆婆在此,请恕我不出门远送了。” 季明仙道了声“不必”,迅速离去。 室内南婆婆已经艰难的伸出了手:“小六……” 小六快步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婆婆,我在。” 她跪坐在地,毫不在意地上的尘埃弄脏了裙摆,抽了抽鼻子,哭泣道:“婆婆,你……” 南婆婆艰难的喘息了两口,紧盯着她,神情却不由得带了几分严厉:“我是怎么,怎么跟你说的?!不,不能叫人知道你的身体里,有两个魂魄,你怎么,不听话?!” 她心里边还有许多话想说,然而受制于体力,终究是不能够出口了。 那几个贴身婢女虽然跟随她的时间不久,但是也足以叫她们摸透自家主子的性情。 今日六小姐就跟变了一个人似的,惊变使然,短时间内她们可能察觉不到不对劲,但是过几日平静下来再去回想,难道不会觉得其中有异?! 到那时候,谁知道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方妍听罢,眼泪流的更凶:“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婆婆去死吗?不行,我不要!” 南婆婆目光凄楚的看着她,心里既是欣慰,又是无奈。 欣慰是因为这个孩子重感情,真心实意的关怀自己,这些年的付出并不算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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