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随即俯首。 继而便有内侍层层传话过来:“天子曰,可!” 郎官便往旁边退了一步,躬着身体,示意朱元璋入内。 比起正殿之外,殿内的朝臣来的要少,但是却更加不容小觑。 本朝宗正穆琰乃至于几位年高德劭的宗亲,跺跺脚能叫朝堂变色的几位反正功臣,三公九卿,乃至于列位朝廷重臣…… 朱元璋入得殿后,便觉一道道目光齐齐投射到他身上,其中有得意,有矜傲,有审视,有愤恨,也有熊熊怒焰。 他按捺住心下情绪,遵从礼节,近前向天子见礼,目光不易察觉的向上一扫,不由得眼睑微跳。 当今天子不过二十九岁,正该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如今却病恹恹的歪在塌上,两颊凹陷,眼下青黑,脸上一丝血色也无。 窦皇后坐在床榻一边,双手捧着天子的右手,脸色惨白,眼泪不间断的往下掉。 听见朱元璋作声,天子强撑着转过脸来看他,重病使然,有些飘忽不定的视线勉强落在他脸上,辨认出来者是谁之后,他所剩不多的精气神好像在一瞬间全都散了。 窦皇后霍然转过脸去,目光凌厉,直直看向父亲窦敬,厉声道:“大将军!” 其余几位重臣,也是面露愠色。 窦敬年过六旬,鼻直口方,一双眸子闪烁着虎狼一般的光芒,眉宇间仍旧能看出年轻时候的英武之气。 他面不改色,起身拜道:“陛下顾惜宗庙,心怀社稷,不欲使稚儿入继大统,甚至不惜断绝自身后代祭祀,家国之心,天下彰焉!臣大将军敬不敢有违圣意,遂选请庄悼太子之后广陵郡王入宫承嗣大宝!” 低垂下的面容遮掩住他此时的得意与讥诮,窦敬声音平稳,尤且带着崇敬:“广陵郡王是庄悼太子仅存的后人,而庄悼太子是景宗皇帝的嫡子,景宗皇帝生前便已经为其昭雪,世间还有比广陵郡王更符合大义名分的后继之君吗?皇位重归嫡脉一系,此先祖之所望,大势之所向也,伏请陛下许之!” 满殿之人尽皆变色,朱元璋终于在此时意识到,自己一路过来收获的敌意究竟是从何而来了。 当今天子幼年登基,乃是被以大将军窦敬为首的反正功臣推上帝位的傀儡。 本朝国祚还没有到能够终结的时候,皇族穆氏在民间仍旧深得人心,大将军窦敬虽有觊觎大位之心,但终究不敢更进一步,只能退而求其次,嫁女入宫,希望下一任天子出自窦氏女之腹。 当今天子的后宫里有三位窦家女,除去窦皇后之外,另外两个也是窦敬的女儿。 只是很可惜,她们都没能为天子诞下一儿半女。 后宫中其余人也无所出。 而上天显然没有给天子继续蛰伏的机会。 一场重病打垮了他,天子的寿数就如同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可能。 所以摆在天子跟窦敬面前的问题就是,如何选择后继之君? 窦敬想要立幼帝。 一来小孩子好掌控,短时间内不能亲政。 二来若立幼帝,则必须过继到天子名下,如是一来,窦皇后便是年幼天子名正言顺的母亲,他窦敬便是幼帝的外祖父! 且这做法也合乎常理——当今无子,身为臣下,怎么能叫天子没有后代祭祀,无法享受香火供奉呢? 但窦敬没想到的是,天子幼年登基,为人所控数年,受够了明明是天下之主却不得不仰人鼻息的痛苦,也不想将这痛苦加诸在别的幼儿身上,所以他做出了一个违背时下之人秉性的选择—— 我不要过继来的儿子,不要死后的香火! 主少国疑——为了天下稳定,我要成年的堂兄弟承继大宝! 你不要妄想像控制我一样控制下一个天子! 关于后继之君选择区间的这场斗争,是天子获得了胜利。 傀儡天子,也仍旧是天子。 如果连选择后继之人的权力都失去了,岂不是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没有了? 虽然反正功臣势大,可朝堂上仍旧不乏有愿意为穆氏效死的忠臣。 但是关于最终人选的确定,是窦大将军赢了。 因为他选择了一个游离于主流继位人选之外,没有接受过任何储君教育,但是仍旧具有继位资格的郡王为后继之君! 穆义康,庄悼太子之子。 他的确是当今天子的堂兄弟。 从血统论,他甚至可以说是最名正言顺的人选了。 穆义康的继承序列来自于庄悼太子——庄悼太子可是景宗皇帝的嫡长子! 虽然后来庄悼太子被景宗赐死,但是景宗皇帝生前早已经为其翻案。 遵从本朝国制,庄悼太子为景宗皇帝的第一序列继承人,他的嫡子为第二序列继承人,若无嫡子,则庶子为第三序列继承人——穆义康就处在这个第三序列上,且是唯一一个处于第三序列的。 至于景宗皇帝其余的那些庶出皇子们,无一例外,全都是第四序列,他们的儿子,得排第五! 可这一切都架不住穆义康是个在掖庭和民间散养长大的郡王。 因为那着实尴尬的身世,他没有接受过正经的储君教育——甚至连皇孙该有的教育都没有。 他是个纯粹的,野蛮生长的人。 难道要指望一个这样的人去纵横捭阖,压倒窦大将军,重振穆氏皇族吗? 诸多心系穆氏天下的朝臣不由得心生绝望。 谁能想到窦大将军釜底抽薪,居然选择了这样一个人呢。 只有皇帝们在空间里边看戏,顺带着替窦大将军上香。 嬴政:“……走好。” 李世民:“哟嚯,这可不是普通的广陵郡王,这是朱扒皮倾情演绎的广陵郡王!” 李元达:“我奉劝这位窦大将军,赶紧停止你的引狼入室行为!” 刘彻幸灾乐祸道:“来不及啦,没救了,等死吧!” …… 穆义康这个人选,是窦敬再三斟酌之后,方才选中的。 从大义名分上来讲,穆义康最合适。 从窦家的利益来说,穆义康也最合适。 窦大将军不需要一个从小接受帝王教育、野心勃勃的天子。 这必然会给他和窦家带来灭顶之灾。 窦大将军也不想扶持一个跟当今天子亲善、血缘亲近的宗室上位。 因为对方会觉得他是因血脉而得到帝位,不会由衷的对他心生感激。 两厢考校,还有比穆义康更合适的吗? 敲定这个人选之前,窦敬特意带了厚礼,前去拜访居住在长安西市的一户人家——如果叫满朝文武知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窦大将军,居然亲自登门拜访一个无官无爵的布衣,只怕都要大跌眼镜。 窦敬却很慎重,先自在家斋戒,沐浴更衣,提前送了拜帖过去,待到到了门前,也不叫仆从前去叫门,而是亲自前去同门房寒暄:“公冶先生可在家吗?” 守门的老仆睁开眼看了看他,慢腾腾的“噢”了一声:“是大将军来了啊。” 又起身为他带路:“先生在家等您。” 窦敬年轻的时候不信鬼神之说,觉得那些诸如妇人有妊之时梦见红日入怀的事情都是后来造势,直到他出去打猎,救了一个不小心摔落山崖的中年文士。 彼时他正年轻,满腔热血,施恩并不求报,将人救下,便待离去,不想却被那中年文士叫住了。 “在下姓公冶,单名一个循字。”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窦敬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声,并不很放在心上。 然后就听公冶循道:“我观足下相貌,来日必定能够乘坐金根车,佩戴十二串的冠冕,你的家族也会因为你而显赫。” 窦敬听得笑了,深觉滑稽。 他觉得这个人大概是被自己救了,心存感激,所以就想说几句好话讨他高兴。 “金根车,十二串的冠冕,这都是天子才可用的东西啊,”窦敬将马鞭在腕上缠了两圈,好笑的问他:“你的意思是,我将来会做天子吗?” 公冶循摇头:“你没有天子的命格。” 窦敬嗤笑一声,转身要走:“无聊至极!” “且慢离开!” 公冶循叫住他,捂着那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的走到他面前去,叹息着说:“我所学之术,有泄露天机之嫌,蒙天所惩,落此绝境。我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两天,期间不是没有人途径此处,只是见山崖险峻,唯恐救人不成自己也殒命于此,都不敢伸手相助,也只有窦郎坦荡赤诚,心思纯善,救我于劫难之中!” 他向窦敬郑重一拜:“今日窦郎救我,于我有恩,日后我救窦郎三次,以报答今日之恩。” 窦敬被他所触怒,变色道:“你话中之意,岂不是说我有三次必死之劫?!” 公冶循颔首道:“没错,是这样的。” 窦敬一把扯住他衣襟,举拳要打:“你这厮,我救你性命,你却如此诅咒于我?!” 公冶循不慌不忙的用掌心抵住他紧握的拳头,徐徐道:“我救你的第一次——你要记住,若逢变故,向南走,不要向北走。” 他神色太过笃定,好像拿准了窦敬命中该有三劫似的。 窦敬被他看得心生不安,拳头举起半天,到底不曾落下。 公冶循见状,便将衣领自他手中解救出来,整顿好衣冠之后,向他辞别:“我就住在长安城西,城墙向里数第九条街道的最里边。记住,你还可以向我发问两次。” 他一瘸一拐的走了。 窦敬驻足良久,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才恍然回神,深觉莫名:“有病啊这个人!” 他极力不想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不知怎么,心里边总是回想着公冶循说的那句话。 若逢变故,向南走,不要向北走。 只是过去了很久,都没有发生任何事,他也就逐渐将此事淡忘,将公冶循单纯的当成一个说话云里雾里的游方术士。 直到景宗末年,天子广邀群臣于上林苑游猎,吴王借机发动叛乱,谋逆造反。 当时天子与诸位重臣正在别宫,有意在骑射中一较高下、争夺天子目光的年轻人则盘桓于上林苑,发现上林苑外出现叛军之后,继续留在原地只会被围困待死,一众年轻人里边有人主张向南,有人主张向北。 彼时生死难料,双方争执不下,最后决定各人自行抉择也便是了。 窦敬倏然间想起了公冶循。 他鬼使神差的听从了公冶循的话,向南去了。 后来窦敬才知道,向北去的那群人遇上了叛军主力,无一生还。 他惊出来一身冷汗,继而意识到公冶循果真有些非凡的本领,回家之后将此事告知妻子梁氏。 梁氏说:“夫君当日助人,难道是为了今日之报吗?这不是君子该有的想法。现下这位公冶先生的话救了你的性命,我们应该一道去向他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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