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满不在乎的说:“一旦事发,顶多就是满门抄斩,我们家总共就四口人,祖父,母亲,姐姐,还有我。我十岁那年,家里人聚在一起谈过此事,祖父给了我们选择的机会,是要叫我‘暴病而死’,做收养来的裴家女儿,还是继续做裴仁昉,如你所见——我们做出了一致的选择,落子无悔。” 姜丽娘听得有些难过,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吐出来一句:“这世道,女孩子为什么这么难啊!” 只有儿子才能继承家产,女儿难道就不是自己家的骨肉吗? 想到此处,姜丽娘越发的难过——别说是古代,就算是现代社会,还有人四五十岁了都要豁出命去拼儿子呢! 裴仁昉见状,反倒笑着宽抚她:“事情也没有真的坏到这种地步啦,也要看巴陵王究竟是个什么人,在打什么主意。” 她说:“如果他对此一无所知,那当然是再好不过,如果他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裴仁昉沉吟道:“就要考虑,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窥探裴家这桩隐秘的了……巴陵王,他是先帝嫡亲的堂弟啊,先帝大行之前,他要入主大宗的消息甚嚣尘上,如果他是想以此来要挟我,拉拢裴家的话……” 她眉头微挑:“我还是先下手为强,进宫把他卖给陛下吧!” 姜丽娘:“???” 你们搞政治的心都这么脏吗? 不过我还是要说——干得漂亮! 不管那个巴陵王到底是怀着什么心思,请人吃饭,酒水却有问题,那几乎就能断言,这个人要么是蠢,被人做筏子利用了,要么就是坏,心怀鬼胎! 姜丽娘才不同情他! 裴仁昉既然有了主意,姜丽娘便不多言,倒是想起另一件事来,马上热情洋溢的问她:“我打算拉人组团,搞一个合作组织出来,你有没有兴趣参与呢?” …… 真是古怪啊,巴陵王心想。 他问左右:“找到裴少监了没有?” 仆从们气喘吁吁的摇头:“不曾寻得裴少监的踪迹。” “滚吧!”巴陵王心烦意乱,摆摆手,随意的打发了他们,自己则叹口气,开始凝神苦思: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今天这场见面,他特意取了一种自己从前打西域收集来的烈酒来。 这种酒入口绵柔,尤且带着几分果香,然后后劲却重,没喝过的人第一次饮用,多半都会被拿倒。 巴陵王原本是存了一点坏心思的,想看看从小到大都一脸端正,性情自持的裴仁昉喝醉之后会是何等情状,哪成想人的确是喝醉了,却也保留了三分清明,察觉到不对劲之后,抬腿就走。 巴陵王猝不及防,赶紧去追,裴仁昉二话不说,就拔剑出鞘。 好歹当过几年同窗,巴陵王太知道裴仁昉的能力了,诗词算赋无一不精,师从司空耿彰,学得一身好剑术…… 他不敢直面其锋,就这么一慌神儿的功夫,人就不知道走到哪儿去了。 这一回的筹谋不曾如愿,下回再去请,只怕裴仁昉就不会赴约了…… 巴陵王不由得心生惆怅,只是在这惆怅之余,又觉得有些疑惑——方才裴仁昉的脸色,真是非常难看啊,可是又有点奇怪。 可究竟是哪里奇怪,他一时之间又说不出来。 巴陵王打发人往裴家去走一趟,看裴仁昉回去了没有,自己也回了王府。 为了劝说裴仁昉饮酒,他自己少不得也要用些,此时酒意上涌,头脑昏沉,他只想赶紧找个地方倒下睡一觉。 就是在这半睡半醒的时候,巴陵王终于意识到了问题出在哪里。 他一直都知道裴仁昉相貌生得好,打从进宫给皇子做伴读开始,公主皇子们也好,他们的伴读们也好,都喜欢跟他说话。 那时候裴仁昉坐在庭院里温书,阳光照在他脸上,肌肤剔透,眉眼温润,宛如一尊玉人,周围人都看得呆了。 而他这个人向来冷静自持,七八岁的时候也显得老成,但是人又有礼貌,不拘是什么身份的人,哪怕是宫女内侍传话,他也会一板一眼的向人称谢,如是不只是贵人们喜欢他,连那些侍从们也亲昵的称呼他裴郎。 人皆有爱美之心,巴陵王也不例外,那时候他还年少,性情顽劣,下意识用恶劣的态度来掩饰自己对于裴仁昉的向往,譬如说故意将裴仁昉的书丢到水池里边去,又或者是将他的笔墨藏起来捉弄他…… 而裴仁昉好像天生就少了一根名为急躁的神经,被捉弄了也不气不恼,向帮他从水池里捞出书本的内侍致谢,又婉拒了邀请他一起用书的某位伴读,自己卷起衣袖,到院子里晾晒被水浸湿的书本。 等到博士们来上课的时候,他面前没有一本书,然而被点起来回答问题时,却仍旧言之有物,毫无错漏。 也是,那可是裴仁昉啊! 过目不忘的裴仁昉。 巴陵王见状气坏了,又偷偷把裴仁昉的东西藏起来了,第一次第二次还没事,第三次藏到一半,心有所觉抬起头来,就见裴仁昉站在窗外,神色无波无澜的看着他。 巴陵王下意识的心虚,紧随其后的是强撑起来的恼怒:“你看什么?!” 裴仁昉说:“没什么。” 然后就走了。 走了! 巴陵王险些原地气死! 被藏的不是你的东西是吗?! 他气急败坏的追出去:“喂,裴仁昉,你都看见了对吧?!” 裴仁昉点点头,说:“是的。” 巴陵王更生气了:“你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你是缩头乌龟吗?!” 裴仁昉那双乌黑的眼眸注视着他,想了想,说:“我确实有话想说,但是想了想,都是些会让人觉得窘迫的话,就作罢了。” 巴陵王:“???” 巴陵王大怒:“你说,我听着!” 裴仁昉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我觉得你应该是不讨厌我的,可是为什么,你要一次次的做这种事?是因为你想引起我的注意吗?” 巴陵王:“……” 天啦,什么叫尴尬到能用脚趾抠出两室一厅! 巴陵王捂住嘴,捂住脸。 如果可能的话,他想找个密不透风的垃圾袋钻进去! 裴仁昉神色平静的注视着他,好像还想说句什么,却被从外边过来的另一位伴读打断了。 “仁昉——咦,巴陵王?你们怎么在这里?” 巴陵王心头一紧。 紧接着就听裴仁昉平和清冷的声音响起:“没什么,凑巧碰见,说了几句话。怎么了?” 伴读笑嘻嘻道:“打马球,还缺一个人,你去不去?” 裴仁昉莞尔笑了一下,说:“去。” 然后他彬彬有礼的向巴陵王颔首示意,与那名伴读一起离开了。 巴陵王心里不知什么滋味的把准备偷藏起来的书还回去了。 在那之后,也羞于再跟裴仁昉言语,哪怕是与之发生一次眼神上的碰撞,都会叫他尴尬到头皮发麻。 但是裴仁昉自己好像没感觉到有什么别扭的地方。 皇宫里的生活就这样平静的过去,直到…… 后边发生的事情太不愉快,巴陵王迅速跳过,而在那之后,裴仁昉离开了御书房,再也没有进宫,不只是贵人们惦念他,连侍奉的宫人和内侍们也会不无怅然的感慨:“许久不见裴郎了啊。” 巴陵王就着酒意,迷迷糊糊的想起昔年旧事,想起了裴仁昉冷淡又清俊的面庞,也想起了今日分别时他酒后醺然的两颊与微乱的发丝—— 与其说那是个醉酒的翩翩公子,倒不如说是个相貌有些英气的貌美女郎呢! 巴陵王想到这儿,那点子酒意霎时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惊觉——裴仁昉,貌美女郎? 这两者能挂钩吗?! 是他想多了,还是—— 巴陵王彻底呆住了,这一晚再没有睡着。 生熬到第二日清晨,他找了心腹过来:“去替本王办件事,小心些,不要走漏了风声!” 略顿了顿,又补了句:“长史向来谨慎,此事不要叫他知晓。” 裴家的旧事,巴陵王或多或少有所听闻,因着这缘故,当年在宫里的时候,公主们和她们的伴读都格外的关怀年幼的裴郎——命途多舛的人,总是会叫人心生怜惜。 可是现下巴陵王心中有了疑虑,回头再想,就隐约了悟出点什么了。 那等情状之下,裴夫人必须诞下男嗣才行! …… 巴陵王府上的人刚刚一动,裴仁昉就得知消息了,她正准备把设好的套儿丢过去——一个年近六旬,姓柳的接生婆。 从她嘴里吐露出的所谓真相,足以填饱巴陵王饱含疑虑的肚腹了。 如果他对裴家心存善意,那这个套就只是一点无害的饵料,如若他当真起了什么心思…… 那这个说话九真一假的接生婆,就会成为巴陵王捏造假证、私设人证,意图胁迫要员为他效命的铁证,在天子面前给予他重重一击! 对于当今而言,一个女扮男装的官员其实无足轻重,但是一个曾经被议储、血缘同先帝极其接近的亲王,很重要! 柳婆子这个饵被放出去了,与此同时,裴仁昉得到消息,还有另外的人手,正盯着巴陵王府,甚至于隐隐约约的同自家此时正在做的事情,有些异曲同工之效…… 裴仁昉听得愕然,沉思几瞬之后,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来。 她关注着巴陵王府,是因为自身隐秘,这个人呢,又是因为什么?! 更别说对方不仅仅是在借势引导巴陵王入彀,还谙知裴家隐藏多年的秘密…… 裴仁昉心生悚然,马上改换官服,入宫请见。 朱元璋听说之后高兴的直拍大腿:“咱就喜欢这种既有能力,又有眼力见的人!” 却也不曾急于召见,而是晾了她一个时辰。 裴仁昉在外等待许久,却不曾等到天子传召,而她秉持着一颗十八年后又是一名靓女的心态,从始至终都稳如泰山,气定神闲。 空间里边皇帝们听说这事儿之后,都不由得唏嘘起来。 “看这架势,上一世鹿死谁手还真不一定!” “那个油王,啊不,巴陵王,或许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但裴仁昉却也未必不是背后手持弹弓准备打鸟的那个人。” 朱元璋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这才打发人去传话。 他不在乎裴仁昉身上的秘密,正如同他也不在乎姜丽娘身上的秘密一样。 他真正在乎的只有一点——你有多少本事,能做多少事? 常言道难得糊涂,皇帝垂拱而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 裴仁昉终于等到了天子身边的近侍,对方见到她之后,先是客气的行了一礼,笑问道:“多年未见,裴郎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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