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关山前一日,宫外飞来一只鸽子,越过了听举台。 窦矜耳先听得,随后抬头缓缓注目,瞧着它在视线之内消失,所去之向是那高耸木阁之处。 沉吟半晌,起了身。 全则一直亦步亦趋地跟着。 近日御尚称病未曾跟随陛下左右,一贯大小事都是全则全庞在打理,窦矜的脾气不比从前外化了,阴晴不定,也看不出来好不好,因此要更加小心伺候。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窦矜步履是往洛女阁所去。 未央宫的宫殿里头,最高的就属洛女阁,都说太高不和规仪,最后也还是破了礼制给加了,三楼啊,比天子寝阁甘泉殿都还要高。 竣工后朝野哗然,闻名四海。 都好奇这神女到底有何特别,如果真是祥瑞,那想要得到的人也数不胜数了。 洛女阁外悬挂的丝白如银河在风中飞翻,窦矜进去时侍女们都在各干各的,你说笑我绣花,纪律很松散,见了他才顷刻紧张起来,一起来行礼。 正要通报,窦矜以手打住,“她人呢?” 那被问话的战战兢兢地答,“御尚同辛姿阿姊一块在澹台。” 窦矜颔首,将全则他们都拦在一楼,“在这等朕。” 木楼依旧崭新,上楼时并没有任何声响。 到了三楼视线大亮,能闻到一股酸甜的酒香,台上有个小角亭子,二人便是在那阴处待着。 窦矜眯了眯眼。 辛姿在帮长幸晒竹简,把那些竹简在太阳底下一一摊平了,隔着一会儿便去翻动一下。 浅色木的案几上燃着香搁着酒,那酒也是她们在鹤楼时跟西市酒坊学的皮毛手艺,回来就自己试着酿酒,今天终于可以尝酒了,用水勺打了装在壶里拿来分饮。 辛姿翻完书回来,见酒杯空了又低腰帮她斟了一杯。 而长幸端坐在案前,周围摆着些玉石。 她脊背笔直,左手挽住右手袖口,露出一截洁白的皓腕,一边琢磨一边写字,时不时喝一口酒。 那端坐的侧脸隐在烟丝中,外人只望得侧边的眉眼如远黛,肌肤之色霜白如雪。 鸽子咕咕咕在她耳边叫嚷,她早前用砚台帮它盛了些稻米喂给它吃,吃饱了,那鸽子又过来用脑袋蹭她的手。 长幸正喝酒呢,放下酒盏伸出手,一手往后撑着,仰了背将手举到高处逗它玩儿,它立刻跳在她手上呼呼地扇动翅膀。 她冲辛姿展颜,脸上有了些惊人的光彩,“好乖啊,比祥瑞还乖是不是?” 回宫之后,她与从前判若两人。 辛姿猜想她在宫外受了不小的刺激,除了主动跟陛下疏远,还有来自她自身的心结。 许多心事藏着不肯跟任何人说,郁郁寡欢的,远没有之前那么快乐了。 便也笑着附和,“我看啊,这只鸽子不止贪吃贪玩,还贪酒呢。” 长幸将手伸回来,和它热乎乎的小脑袋贴一贴,“是啊......是个贪心鬼。”随即放它到地下去,推了推它,“乖乖,你还是飞走罢。” 酒碗不过是被她随意放在案上。 但那酒好像顺着香味儿生出了一根丝线,一端系在酒壶上,一端系到了他鼻间,他听得她对一只鸽子温柔的低语,忽然中蛊了一般迈开了脚,一步一步地靠近澹台的小角亭。 才将她的面目慢慢看清楚了。 长幸着了一身灰色暗鹊纹四方连续的染样夏季大袖,外罩了一件烟紫色的薄纱禅衣。 柔顺的乌发里只用了两根淡玉簪随意插在挽起的发髻上,露在右耳边上。 垂下的发用一根同色的发带束起,此时尾端也蓬松的铺开,绽在肩臂上如流下的瀑布。 夏衣单薄轻盈,她穿戴很少,整个人都是淡淡轻轻的,风一吹那纱料下的衣物抖擞,隐约勾勒出实体的曲线,衬得她越发单薄白皙。 这大半个月,偶尔在宫内相遇也是擦肩错过,她目不曾斜视,他也不曾。 二人形同陌路。 窦矜敏锐地捕捉到,那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中,明显展现着一丝不寻常的病态。 神色微变。 鸽子迟迟不肯离去,她将这胖鸽子交给辛姿,“是陛下的鸽子,脚上还有信呢。你亲自送去听举台吧,别耽误了他们的事情。” “不用了。” 他忽而沉吟。 二人惊诧地齐齐看来,才发现,已经不知在那处站了多久的窦矜。
第1章 都为局中困 他站在阳下朝辛姿伸手,但周身散着无形的冷气,让人畏而生寒。 辛姿会意连将信鸽给了窦矜,待他拉下竹筒过目之后便放飞了,看他那架势还有话要说,体贴地拉下了亭中的淡色帷幕,悄然退下。 帘帷翻飞,她未曾动作也未曾出声。 只有清光在一地的竹简和红色亭角之处随波流淌,若隐若现勾勒出内里人灵动白腻的淡紫纤影。 窦矜不再犹豫,大步向前将那股诱人的酒味和香味都满满吸入鼻尖。 一手掀开帷幕闯了进去,与她直直对视。 案几上的墨汁发亮,她原是在等竹简上的小字晾干,所以还保持着那个懒懒的姿势没有提笔。 因为没了鸽子可逗弄,此时仰着脖子看他,一张脸上黑白分明,只有口脂泛着鲜艳的粉红。 “你找我有事?” 窦矜在她身边坐下,提起她一只手,果然触感冰凉。 他想进一步检查,才刚触到便被她向后挣开。 他皱了眉头,不是因为她拒绝的举动,而是确认了她身体的异常。 长幸仰天吐了一口气,垂在胸前的发尾微微被风吹动,又将脸转而回过来正视他,也是眉头微皱,“窦矜,你恨我吗?” 窦矜同她下山崖之前只说了一句。 “你该再等等我。” 冷静之后,长幸不是没有试图跟他解释,但是他一次次避开了她不听她的解释,陈鸾和程药应该都告诉了他情况,他知道来龙去脉,但仍旧无法与她沟通。 姜皇后达到了她以死明志的目的。 她的自裁成了一根锋利的刺扎在窦矜的心里,也扎在长幸的脑中,使得他们每每想要互相靠近,就会因为姜后感到钻心的疼痛。 那日长幸在听举台的阁廊尽头遇见他的行架,她尝试在他经过时抓住了他的衣袖却被他作势挥开,那是他们相处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选择了挥开她的手。 连日来憋闷的情绪汹涌而出,她忍不住在他疾走的身后咆哮,“持杀人刀皮开肉绽,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难过吗?!” 他步伐微顿,渐渐的,行架停了下来,众人将腰弯下,不敢吭声。 ”我本不属于这里,也无意闯入,这里的一切又与我有何干系?是等我我看见碰到了身边的一切,我看到了你们的挣扎,皇后的,皇帝的,还有你的,这宫中的每一个人无不是有血有肉,有悲欢离合。” 空旷的廊中,只有她的声音在内回响。 她往前走了几步,依旧冲着他的背影,眼底渐渐湿润。 越过那些闲杂人等,在他耳边踮起了脚,将热气呼入他耳蜗。 窦矜袖中的拳头捏紧了,侧眼睑上的睫毛随着她的呼吸轻颤。 她轻声道,“你既然将我比作天上的鬼神来散播好运,那我便试图要给这大汉一个圆满,好配得上你说的吉兆。 ……可是窦矜,我无法女蜗补天,也没法拯救天下苍生,让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她拼尽全力,也只是挽救了他的少年时期而已。 “姜皇后的事,我真的尽力了......” 声音低落下去,再低落下去,如那日她在大雨中为他遮风挡雨时,被雨水打在衣袖上的闷响。 顿了顿才说,“窦矜,如今连我也快被困在这里了.....我也快变成这深宫中的局中人。” 也是自那日之后,她再也没有主动睬过他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 “你恨不恨我?”她再问。 窦矜深望进她的眼底,那里依旧清清澈澈,仍旧存有一点希翼。 他胸中似被人有所敲打,酸疼得很,闷闷出声,“恨。” 长幸轻笑,执起酒碗小啄两口,“那没办法了,你要恨就恨吧。” 他端坐着,手扶膝,不再去触碰她,而是以一种平直的目光黏在她身上,口中接着上一句话继续道,“不止是恨。长幸,做我的皇后。” 她愣了愣,要将酒碗放下。 被他以手抢过将残酒ᴊsɢ一饮而尽,将茶碗随意一扔,有些急迫道,“你和我绑在了一起,那就没得选,就该和我一起被困在这里。” 这也是他乐意看见的。 窦矜不是什么圣人,好人。 故意把她捧到无二的高处,让她成为众矢之的被人抢夺的对象,就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他要她一出宫便孤立无援,他要她的后路只能是汉宫只能是他,然后永远和他绑在一起。 “可是我的想法变了,窦咕咕。”长幸倾上前去,坐到了他身上,将手环在他脖后,与他靠的很近。 她想跟他慢慢说,“三年前你忽然继位,而我半推半就着回宫,那个时候我和你都小,没有想好以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以前我觉得,我的存在就只是关乎我们两个的事,你情我愿旁人无权干涉,但是现在我发现这关乎很多人,你不在乎的东西,往往是他们最珍视的。” “......” “你在害怕吗?”窦矜伸手搂住了她的腰肢。 揉了揉她的腰侧,她的身体因为生病总是单薄而轻软,散发诱人的香味儿。 长幸同他额抵额,用鼻尖轻轻蹭他的,卷翘的睫毛也在他脸上拂过,细碎微痒。 轻轻软软地叹息:“是啊,我害怕被困在这里。” 三年前她刚来这里,哪怕那一点点的改变都让她觉得无比新奇。 包括窦矜,包括汉宫的所有人,对她而言只是一个沉浸式的剧本杀罢了,她始终不觉,直到受到姜皇后这样的重创,猛然一回头,才发现自己已经走的太远…… 虽未曾改变过历史,而自己却渐渐丧失了前世那种无谓的自我,被这个封建社会所规训。 她现在想的,做的,无一不属于这里,重复呢喃,“我真的害怕被困在这里……” 窦矜提腰将她的身体侧转,让她张开腿盘在自己身上。 衣料婆娑,翻飞的帘布刮蹭在窦矜的背后和脑后,他拥着她,却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 一边贪恋这种将她抱在怀里的触感,一边觉得抓不住她。 “这里是你的家。”他语气轻柔,如果能算是哄的话,那就是哄了,“你可以嫁给我,当这里的女主人。” 她红着眼眶摆首,微微垂下头。 姜皇后给她埋了一道高高的心坎,她跨不过去。 因为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劣,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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