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是个明白事理的。”官吏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还有另一件事要交代你们。” 村长心头咯噔一下:“不知是什么事情?” 官吏道:“据说今年北边狄戎遭了灾,死了很多牲畜。他们的粮食不够了,冬天很可能会出兵劫掠边境。朝廷打算再征一些兵。” “征兵!?”村长难以置信地盯着官吏。 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勉强能控制情绪的村民们顿时炸了。 “什么,还要再征!?” “你们说朝廷打了败仗,于是你们征走了我的大儿子,又征走了我的二儿子和三儿子。他们一去就是好几年。这几年里,我没有收到过他们寄回来的钱,也没有收到过他们寄回来的信,连他们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我们村里的青壮年都上战场了,你们还要征谁?是我这把五六十岁的老骨头,还是我那只有十一二岁的大孙子?” 妇人看着身侧十五六岁的儿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挡住儿子。 “大人……”村长环顾四周,老泪纵横,“真的不能再征了啊,我们村里已经没有青壮年了。” 官吏冷冷一笑,伸手推开村长:“刚刚夸你是个明事理的,转头你就不懂事起来了。” “你们想想,朝廷要是不征兵,怎么有足够的人保卫边境?要是不保卫边境,任由狄戎长驱直入,到时遭殃的不还是你们这些人?” 地上湿滑,村长被推得一踉跄。 站在村长身后的大孙子慌忙去扶,才没让村长摔倒在地。 众村民见状,纷纷怒视官吏。 被妇人护在身后的少年一脸稚嫩,声音里却满是倔强:“狄戎打过来,我们确实会死。但朝廷现在这样逼我们,难道我们就还有活路吗!” 官吏勃然色变,用长鞭对准少年,阴冷道:“不是说你们村里没有青壮年了吗,我看这里倒是有个年轻气盛的!就你了,你们村的征兵名单里要是没有你,我就在你们村多征十个人!” 妇人惊惶跪下,向官吏磕头求情:“大人,求求您大发慈悲原谅这孩子吧。他爹以前是跟着姚老将军打仗的,后来战死在了外边,这孩子从来没见过他爹。我们家就这么一个独苗了啊。” “娘——”少年眼眶都红了,弯下腰去拉妇人。 妇人伸手去打少年:“你这孩子,还不赶紧跟大人求情!快跪下!” 少年抿唇,背脊反而挺得更直:“就算跟他磕头求情,他也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们这种贪官污吏,非要把我们都吸髓敲骨了才肯罢休。” “好!好得很!” 官吏上前,手中鞭子一甩。 破空声响起,却不是朝着少年甩去,而是袭向了妇人。 就在长鞭即将落到妇人头上时,官吏先一步被踹翻在了地上,吃了满嘴泥水。 他疼得面目扭曲,又有种丢了面子的恼怒感,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怒吼道:“谁!谁敢打我!你们敢殴打朝廷官吏,这是要公然造反啊!你们都给我等着,我回去之后一定要将此事禀告给县太爷!” 还不等他站稳,他又再次被人摁倒在地。 直到这时,官吏才看清了那个制服他的男人——人高马大,右手按刀于侧,一副侍卫打扮。 原本围成圈的人群分出一条道,南流景身着玄黑锦服越众而出:“真是好大的威风,一个无品无阶的小吏,也敢往老百姓头上扣造反的帽子,看来整个永安县的县衙都烂透了。” 官吏的愤怒都凝固在了脸上。他这种人,最清楚什么人能够得罪,什么人不能够得罪。 “这位……” 南流景懒得再跟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废话,朝侍卫一挥手。 侍卫立刻堵住官吏的嘴,将官吏拖了出去,不让官吏留在这里碍南流景的眼。 南流景看向那个瘫软在地上的妇人,提醒少年:“快将你娘扶起来吧。” 南流景又看向村长,温声询问:“村长,您还记得我吗。我去年来过你们村子。” 村长连连点头:“记得,当然记得。贵人这通身气派,我想忘也忘不掉啊。” 妇人刚被扶起,又猛地朝南流景跪下。 南流景眼疾手快,连忙扶住了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用下跪。” 村长在旁边也劝了几声,妇人这才带着儿子离开。 村长又让院中其他村民也离开,原本拥挤的院子再次变得空旷。 “贵人要进来喝些茶水吗?”村长问南流景。 南流景道:“麻烦了,来杯温水就好。” 坐下喝了两口水,南流景问起村里的一些事情,村长都一一说了。 南流景了解完自己想了解的情况,决定去柿子地看看。 “我带您去看看吧。”村长连忙道。 南流景指着趴在门口偷看的孩子,微微一笑:“让您的大孙子带我去吧。去年也是他给我带路的。” 去年南流景过来晴水村,那个给他带路的小男孩,就是村长的大孙子。 小男孩不好意思道:“贵人,我不是有意偷听的。我娘让我来给你们送枣子。” 他手里抱着一个碗,碗里装着几大颗青枣。 南流景只拿了一颗:“剩下的你和你妹妹吃。我记得你是有一个妹妹对吧?” 小男孩高兴点头,领着南流景向外走去。 两人刚走出门口,就看到那个黝黑少年如同雕塑般沉默立在那里。 见到南流景,少年眼中才浮现出一丝波动。他下意识想向南流景靠近一步,又在抬脚瞬间收了回去,局促地站在原地。 南流景道:“那个官吏被带走了,他不会再来祸害你们村子了。” 一听这话,少年直接跪了下来,向南流景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位贵人,求您大发慈悲,让我在您身边谋求一份差事吧。什么差事都行,我一定会好好做事的。” 南流景没想到他会给自己跪下,等他反应过来时,少年的三个响头都磕完了:“你刚刚不是不愿给官吏磕头求情吗。” 少年声音倔强:“向豺狼虎豹求情是没用的。” 南流景喜欢这个答案,伸手将他扶起:“你叫什么名字。” “回贵人话,我叫杨镇。” 南流景直接吩咐侍卫,让侍卫安排杨镇。 他身边缺人,给杨镇安排一个差事很容易。至于杨镇能不能把握住机会,将来能走得有多远,就看杨镇自己的了。 *** 斜斜的山坡上,柿子树层层铺叠而起。 雨水冲净了枝叶上的尘土,透出一种雨后晴天的澄澈。 放眼望去,满山青绿。 南流景让小男孩留在山脚等待,他独自走进林间,拨开面前拦路的枝叶:“老师,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晴水村会发生这些事情。” [没错。] 依照原历史线来算,大烨只剩下五年气数。 姚容的到来改变了一些东西,却没能改变整个历史大势——朝廷依旧如原历史线那般加税征兵。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从明年开始,各地老百姓会因为走投无路被迫揭竿而起,最终形成席卷天下的起义浪潮。 [流景,你在听完晴水村的遭遇后,是否对村民们心生怜悯。] “是。” [打算帮他们吗。] “当然。” 姚容问出最关键的问题:[那你打算怎么帮他们。] 南流景抿了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会派人去调查那个官吏,好好惩办他。” “我还可以利用自己的身份,帮晴水村减少赋税、免除征兵。” 他垂下眼眸。 密如鸦羽的睫毛轻轻覆盖在他的眼睑上,一股莫名的失落从他身上升腾而起。 “——但是,惩办了那个官吏,还会有其他官吏。” “——朝廷要收的赋税总数、要征的兵员总数不会少。我帮晴水村躲过了赋税和征兵,那些分摊在晴水村头上的压力不会消失,只会转移到其它村子头上。” “我能救下一个晴水村。也只能救下一个晴水村。”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天下不平事实在太多了,他根本管不过来。 但为什么就是觉得不甘心呢。 在南流景完全陷于这种情绪不能自拔时,姚容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一如既往的温柔,循循善诱。 [流景,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老师,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那应该是怎么样的呢…… 姚容听出了他的未尽之意,话锋一转,突然道:[你抬头,看看你面前这棵树。] 面前这棵柿子树比周围其它柿子树都要高大,枝叶舒展,在微风吹拂下发出沙沙脆响。 南流景抬头盯着柿子树看了许久,依旧不知道姚容要他看什么。 他哭笑不得,刚想开口问姚容,视线陡然一凝—— 一朵淡黄色小花,舒展着四片花瓣,被四方形的嫩绿色花萼包裹着,整体呈现出一个低垂的形状。宛如一只低垂的黄色小喇叭。 花萼比花瓣大上许多,乍看过去,花朵像是隐藏在叶片间,十分不显眼。 但南流景很眼熟这种花。 这是一朵柿子花。 *** 每年五到七月,到了树龄的柿子树都会开花。每朵花只能盛开十天左右,然后就会凋零,结成青色的小柿子。 这片林地种的柿子树,树龄都在二到四年间,会开花很正常。 不过如今已到八月,如果不出意外,这应是漫山遍野里最后一朵柿子花。 [还记得我们在长信宫种的那棵柿子树吗?] 南流景点了点头:“我今天还跟梁师父打听了下那棵柿子树的情况。梁师父说它长得非常好。” [我一直觉得你和柿子很有缘分。] 这个缘分,可以说是非常深了。 [后来慢慢地,我发现你和柿子花很像。] 南流景眉梢微微上挑。 已经长开的眉眼露出几分少年风姿,锐利又夺目。 “为什么不是牡丹和兰花。” 不是他不喜欢柿子花,只是自古以来,文人雅士多用梅兰竹菊自比。富贵风流则莫过于牡丹。 相比之下,柿子花是北方旷野上最常见的花,却在文学作品里没有任何存在感。 姚容笑道:[牡丹是富贵之花,兰花乃君子之花。与它们相比,柿子花确实太普通了,不漂亮,也不名贵。] [但你的未来注定波澜壮阔。既然已经站到了最顶端,就不必再把自己看得太重。] [站在顶端的人,需要的不是凌驾于众生之上,而是像柿子花一样,恭谦低头。] [因为天下万民,山河社稷,就在脚下。] 南流景下意识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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