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宴会散时,康安长公主已醉了,由着婢女扶着回了殿内休息,她是主,她一走,这下面的宾客便没人招待了,波斯王子便起身,挨个儿恭送了这些客人。 虽说还未婚嫁,一个男子便替长公主送客,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转念一想那长公主还是帝姬时候,就做出来的出格的事,又觉得没什么不能接受的了。 宾客都被送走之后,波斯王子便直接去了偏殿——他要沐浴更衣,然后去伺候康安长公主。 过了今日,他便被打上“长公主”这三个字了,也能明目张胆的以长公主的人的身份去行事了,他知道,那些大奉人重根骨,都看不起他这种奴颜媚主的行为,但是只要能吃到好处,什么身份不行呢? 回 到偏殿时,那双翠绿色的眼眸里满是熠熠的光辉。 他褪下身上湛蓝色的薄纱,露出精壮的黑皮身子,摘下明晃晃的金饰,拿起了几串莹润的白珍珠项链——这些都是女子喜爱的东西,但是戴到他的身上毫无不适感,白的珍珠,黑的皮肤,灯光一晃便闪出色气的模样,这是康安长公主喜欢的。 他出身与遥远的波斯,自小便被当做质子送于大奉,他此生的愿望,便只有一个。 借助大奉的威势,杀回波斯,夺回他的王位。 在此之前,他要伺候好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波斯王子在偏殿沐浴的时候,一个伺候他的侍女从偏殿离开,走到正殿后寝室内。 康安长公主正靠在贵妃榻上,枕靠着金丝软枕,听何采汇报。 何采自从结了案后,便被送回到了朝堂上,继续为官,她是女子的身份没有被刻意挑出来,顺德帝暗暗压了下去,她便也顺着压了下去,现在还没人知道。 何采与沈蕴玉办案这一遭,长了些许见识,脑子活络了不少,知道该怎么办事了,康安册封为长公主后,也为她提了提身价,她现在是刑部员外郎,七品。 这速度,虽然算不上是绝顶,但也堪称很快了,一看就是上面有人。 “最近可有碰上什么有趣的孩子?”康安长公主歪在塌上,鬓发云堆金钗乱,裙摆摇曳媚生姿。 康安平日时盛气凌人,仿佛一只永远都不低头的凤凰,现在一怠下来,眉目中便带着一种别样的风情。 她手持琉璃杯,昂头一饮而尽,语气慵懒的问何采。 何采束手站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摇头,道:“见了两个,都是寒门子弟,若是有机会,可以拉拢一番。” 康安长公主狭长上挑的柳叶眼微微睁开,抬眸看了一眼何采。 何采跟她的时候,是个笨拙又认死理,不断抗争,不断向上爬的姑娘,从某种特征上看,与江逾白颇为相似,康安便把她往江逾白的方向调.教,教她读书认字,教她四书五经,教她站直身子,不卑不亢,她不知道自己无意间被培养成了江逾白的模样,她站在这时,一举一动都像他。 康安长公主的眉眼中带着几分怀念旧人般的眷 恋,但转瞬间就消散了,她问:“来本宫处,是有何事?” 何采是个循规蹈矩,不爱走关系的人,多数时候都像是一直默默干活的老黄牛,没事的时候,很少来寻她。 今日这宴会,若是按着寻常时候,何采肯定会自己走了。 “回长公主的话,臣手头上接了个案子。”何采垂头,道:“事关永宁侯世子。” “永宁侯世子,萧定邦么?”康安长公主自然记得她那个总是戴着面具的表哥,她问道:“永宁侯世子犯了何事?” 之前萧定邦因为新娘子跑了,跟沈蕴玉打起来的事,康安长公主想起来都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又觉得难受。 一个沈蕴玉,为了石清莲不惜拿功换赐婚,热火朝天的去捧一个二嫁女,一个萧定邦,为了一个假新娘,跟陆家闹得分崩离析互相为仇,何必呢? 那么点喜爱能算什么?迟早都要被时间消磨掉,彼此变成怨偶,这一个两个愚蠢的东西,为了个不值得的东西争来斗去,看的让人窝火。 男人就是不行! 康安重重的拍了一下矮榻。 “回长公主的话,臣查的案子,说是永宁侯世子强抢民女,凌虐村民。”何采不知道她为何起怒,但康安一向如此,时不时地就会生气,时不时的又会心情变好,所以她也没在意,只是道:“刑部的旁人都觉得是个烫手山芋,便丢给了臣,臣不敢贸然去找永宁侯世子的麻烦,便想先来问一问长公主。” 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旁人为官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何采能直接扯大旗来干活。 “前些时日,说是永宁侯世子去郊外踏青,瞧见一个民女生的甚是好看,便抢走了,后来人家兄长去追,还被打了一顿,是报官之后,才将那民女送回去的。”何采简单说了一下案情。 “此事定与他无关,萧定邦没那么荒唐,想来是朝中人给他扣的帽子,大概是陆丞相干的,他们两家现在成仇了。” 康安长公主听了个大概,就不放在心上了,她随意从手上撸下来个戒指,丢给何采道:“戴上,这是本宫自小带着的,你戴在手上去寻他,他便不会为难你,且去走个过场就算了,萧定邦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若是真招惹了他,本宫也保不住你。” 何采接过戒指,道了一声:“多谢长公主。” 说话间,外面一个侍女走上来,在康安长公主身后道:“启禀长公主,宾客已被波斯王子送走了,波斯王子现下正在偏殿沐浴。” 何采自也听到了。 康安的荒唐事从不背着何采,何采以前在鸣翠阁时,还瞧见过康安和江逾白调情呢,她是康安的手中刀,真正的心腹,康安的所有事情她都可以知道,且不会告知任何人——自打她在北典府司内走过一遭,还未曾透露过康安的任何事情以后,何采在长公主府的地位扶摇直上,眼下已是是第一宠臣。 能扛过北典府司的诏狱刑罚,她算得上是朝内数一数二的了。 她若是个男子,估计早都能爬到塌上受宠了。 现下听了“波斯王子”,康安摆了摆手,道:“送到寝殿去。” 侍女退下后,何采也该退下了,良辰美景,不能耽误长公主寻欢,但是何采心头还有那么一点迟疑,她犹豫着,拧着眉头,小心道:“长公主,臣尚有一事禀告。” 康安长公主一边坐起身来,一边道:“讲。” 她还要去临幸波斯王子呢。 夜里放歌,纸醉金迷。 何采干瘪泛白的唇瓣抿了抿,片刻后,小声道:“今晚,是江大人斩首的日子。” 京城中斩首分为午后斩首和夜间斩首,午后斩首,是所有案子告破后,能公之于众,大告天下的斩首,夜间斩首,就是悄无声息的斩了,不问身份,不问旧事,斩完直接丢到城外乱葬岗里去。 康安长公主动作一顿。 听到“江逾白”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眼前的浮华与落寞都骤然被挤开,过去的回忆又生硬的钻出来,站在她面前,明晃晃的提醒她,康安,我还在。 她脸上掠过一丝恍惚,像是想起了他们年少时一起在学堂里读书作画时的画面,那时阳光正好,风过林梢,江逾白穿着一身书生袍,远远回过头来,清俊的眉眼中像是藏着万千光华,和她璀璨一笑,唤她:“康安。” 康安,九章算术的题我为你做好了。 康安——今晚我们溜出去玩儿,不带三皇子。 康安!我给你做了个簪子。 她早都不是那个康安了。 康安闭上眼,压下眼角的湿润,道:“替他收尸。” 言毕,她抬起腿,迈过了台阶,如同当年江逾白抛下她时一样,没有回头。 她真爱过的人,一辈子都忘不了,但是她也清楚地知道,江逾白不值得被她救。 她会奔向更好的,更多的,更有权势的,而不会为他停留。 因为,他们俩都是一样,被欲望塞满,被贪婪拉扯的人啊。 他们年少时曾纯粹的爱过,但越长大越斑驳,越长大越复杂,那点情爱,如那日太后宴席上璀璨的焰火,放过了,烧过了,便没了,只留下一地余烬。 康安有时在午夜梦回时,也曾后悔过,若是她回来之后,不曾招惹江逾白,只安稳的当她的长公主,会不会,他们就不会落到这个境地呢? 可她没有如果。 康安离去之后,何采便站起身来,走出了长公主府,她走出很远,回头在夜色中看长公主府的时候,只觉得这里是一座巨大的华美王墓,建立在坟茔与枯骨上,埋葬了康安帝姬,迎来了康安长公主。 何采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未入官场时踌躇满志,入了官场后提心吊胆,那些旧人旧事就都变成了不堪的过去,提一次,疼一次。 每一次成长,都是拿命换来的。 她从长公主府出来之后,便向內京斩首台前走去了。 內京斩首台立于城外东门处,一个硕大的台子,每每有什么斩首的人,都会推到这边来斩,因此,东门走的人少些,有些迷信的人,出城基本都是走西南北这三个门,哪怕绕路,也要绕开东门的台子。 何采到的时候,天色已很黑了,正是戌时中左右,京城的秋一来,天色便黑的早,街道上也没多少人,她一个人走到东门口等着。 街巷中渐渐没了人影,只剩下空旷的路途。 大概等了半个时辰,北典府司的人便来了。 斩首这种事儿,基本上是轮到谁了谁来干,活儿要是刑部的,刑部也能来斩首,是大理寺的,大理寺也能来斩首,只要过一遍手续流程就行。 北典府司的人是骑着马来的,领头的是常跟在沈蕴玉身边的一个小旗,名唤陈亦,年方十九, 办事十分稳妥。 何采远远看见他下摆的飞鱼服被风吹的扬起来,武夫手掌粗糙,骨节宽大,单手握着马缰,神色松弛,但目光却很冷锐,几息之间,已经将四周都来回扫了一个遍。 大概是在防备人劫囚。 之前何采几次想去探寻案情,都是这个陈亦把她牢牢阻挠住的,他们之间去办假铜币案时,何采在城郊仓库和沈蕴玉卖蠢的时候,陈亦跟在沈蕴玉身边,还差点笑出声来。 他们俩也算是稍微“熟悉”一些,虽然并不是那么和谐,但也算得上是各为其主,他们彼此是没什么仇怨的。 陈亦远远看见何采的时候,还和何采点了点头,示意了一下。 他这样一点头,何采便知道,是允许她靠近的意思,不知道是沈蕴玉提前有过授意,还是北典府司本身就不禁止人过来。 总之,没人拦她。 何采向陈亦微微点头后,目光便掠向了陈亦的身后。 北典府司的马后,拴着一辆辆囚车,每一辆囚车里面都是涉及假铜币案件、罪无可赦,要被斩首的人,比如郑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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