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时有马车从旁经过,并行间向这边招呼,沈之砚忙于应酬,不再将注意力时刻放在她身上,阮柔神情微冷,唇边带些嘲讽。 离得正门不远时,一辆驷驾华盖马车驶到近旁,窗帘掀起,露出一张儒雅周正的脸孔。 裴安笑意吟吟,“之砚。” “老师。”沈之砚向他微微倾身,师生二人同出一辙的温雅清隽,连眼角唇畔的笑意,也如同一副模子里刻出来的。 “老师正要找你。”裴安和煦向他招手,“来,与我同坐。” 沈之砚眸底闪过凌厉冷锋,面上却是一贯的温良,从善如流应了声,吩咐车夫停车。 阮柔坐在远离车窗的一角,清楚看到沈之砚重又带上旧日面具,向她有礼却疏离地微一颔首,“我先过去。” 他上了对面马车,车夫一扬鞭,并驾齐驱的四匹健马嘶鸣一声,轮毂辘辘向前行去。 阮柔这才微微掀起一线竹帘,瞥间那边窗下言笑晏晏的二人,唇边嘲讽更深。 女眷的车马停在西门,下了车,姚氏赶紧拉了沈幼舒走到阮柔身边,“弟妹,今日你可要关照些舒姐儿。” 她把手里的人往阮柔面前推,尴尬地赔个笑脸。 沈之砚亲自把人从祠堂接出来,是跟老夫人明着叫板,寿安堂一整日没动静,姚氏看出老夫人服软的意思,今日出门时对他夫妇说尽了好话,就差卑躬屈膝。 然而沈之砚却一改平日里对堂嫂的客气有礼,回应颇为冷淡,这就让她更慌了神,得罪阮氏她不怕,顶梁柱可万万得罪不得。 此时阮柔有心刺姚氏一句,“今日东园有马球赛,年轻公子们都聚在那边,肯定也有不少夫人带自家姑娘去瞧热闹,堂嫂不如陪舒姐儿也去看看,我膝盖疼,怕是走不了那么远。” “这个……我脸生得紧,京城这些夫人小姐大多认不得。”姚氏强笑一声,伸手来搀阮柔的胳膊,“比不得弟妹在京城长大,人际间比我熟络。” 沈幼舒到她另一边也挽住手,“堂嫂跟咱们一道去嘛。” 阮柔被她两个一左一右架起来,不动声色抽出姚氏那半边,“堂嫂这话真是抬举我了,我从前在家便极少出门的,里头那些人也认不全。” 这话倒不是谦逊,阮府妾室当家,出门在外免不了被人指点议论,因此方苓从不参加宴会,连带着阮柔姐妹也极少出门应酬。 姚氏便冷了颜色,讪笑道:“从前是从前,如今你可是三品诰命夫人,比这里大多人家强不止一星半点,总之一句话,弟妹,今日这事是老夫人吩咐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阮柔微笑颔首,她宁愿姚氏这么冷着脸,也好过堆一脸皮笑肉不笑,转头安抚地拍了拍沈幼舒的手。 她也不放心,照姚氏的行事作风,把小姑带到马场,一个不好闹出笑话,舒姐儿的名声才真叫毁于一旦。 这时节,各路女眷要先往花厅拜见主家,她们三人进去才知,长公主根本不曾现身,只有几位女官代为招呼客人。 厅中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四处暗香浮动,拢共近百人之多,依着身份高低,座席井然有序,丝毫不显凌乱。 衣饰华丽、神态端庄的诰命贵妇,全都在前排座椅上,有的慢条斯理饮茶,也有跟左右之人小声交谈。 她们身后,则是各家跟来的小辈,多是未出闺的姑娘家,莺燕笑语,此起彼伏。 阮柔在前排落座,姚氏则不情不愿跟着沈幼舒坐在了后面。 这边侍女刚奉了茶上来,一个女官走至近前,躬身一礼,“沈夫人,殿下有请。” 周围说笑声顿时一静,投向阮柔的目光带了诧异。 端宁长公主地位尊崇,如今除了皇后及几位得宠妃嫔,可以说是大益朝地位最高的女子,深居简出多年,少与勋贵权宦交往。 今日办这赏花宴,到场的人中不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侯夫人等一二品诰命,到目前为止,无一人有缘得主家召见。 这位沈侍郎的夫人到底何德何能,长公主竟独独邀她入内相见。 阮柔心下也是诧异,更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起身时见姚氏冲她挤眉弄眼,又去推沈幼舒,要她带人进去面见。 阮柔只作不见,心中暗道:那里面可不是什么好地儿,谁闲得没事,上赶着挨训去? 世人都道长公主为人孤僻,性子乖戾,说到底,三十多岁还不愿嫁人,脾气大抵好不到哪儿去。 阮柔敛眉垂首,跟着女官入了内殿,余光扫见侍立两侧的宫女,一个个神色肃穆、不言不笑,呆滞如同木偶,心绪不由得越发绷紧。 上前站定,待要跪地行礼,听得上首一个脆亮的声音响起,“咦,姐姐,原来是你呀。” 阮柔抬眼,一个杏黄身影快步迎上来,不出她所料,正是裴府四姑娘——裴琬莠。 她亲亲热热拉住阮柔的手,后者无法行礼,长公主微一抬手,温厚的嗓音略带磁性,对阮柔道:“不必拘礼,坐吧。” 端宁长公主斜倚扶手,笑吟吟看着她二人走到一旁落坐,“秀秀,原来你们认识。” “是我忘记告诉义母了……”裴琬莠回头朝她一笑,“那天在青台山认识的,姐姐还讲故事给我听呢。” “好好,那就好。”长公主拊掌连声称好,转而对阮柔道:“沈夫人别见笑,本宫与这孩子一见如故,日前已将她收作义女。” 阮柔心头一动,前世那则传闻,说得正是裴琬莠的身世。 裴相生性风流,府中虽无妾室,外面却养了不少女人,这些年冷不丁就会冒出个裴相的私生子女,都是外室养下的,并不认祖归宗。 流落在外的说法,左不过是块遮羞布,不知相爷哪位红颜知己,面子够大,才将裴琬莠接回府,裴夫人捏着鼻子,硬将她认作嫡出。 后来有人在私人宴会上,见过长公主与裴琬莠同席,举止亲密,这才有二人是亲生母女的流言传出来。 毕竟长公主与首辅裴安的绯闻,这些年被人私下里传得有鼻子有眼,基本所有人都认定这一事实。 也是因裴琬莠的这重身份,沈府上下都认为阮柔毫无胜算,她便也顺势提出和离,给人让位。 阮柔前世不曾见过裴琬莠,这一世却阴差阳错有了一面之缘,此时并肩而坐,听她一见如故地跟自己说话,颇觉世事难料。 她看得出,裴琬莠禀性单纯,这般亲热全无作伪,到底前世她也不曾厌憎过这个人,跟沈之砚和离,裴琬莠,甚至包括翟天修,顶多算作外因,起到些推动作用,最根本的内因,还是他们性格不合。 阮柔没有立场恨裴琬莠,就像沈之砚也不该恨翟天修一样。 长公主笑看着她两人,向阮柔说道:“这孩子长于乡野,在京城一个相熟的好友也无。本宫常听人说,沈夫人家学渊博,为人温婉、行事大气,最难得的是你二人如此投缘,本宫便把秀秀托付给沈夫人了,你一定要替本宫多关照她些。” 阮柔按捺住心头的惊涛骇然,“殿下这么说,真是太客气了。” 这算哪门子托付?叫她俩做对好姐妹,一并服侍沈之砚吗? 她不禁毛骨悚然。 长公主欣然笑道:“过两月她就满十五了,到了及笄说亲的年纪,到时还要沈夫人帮着本宫掌掌眼,给她挑个合意的好郎君。” 这话听着,似乎并非阮柔想的那样,叫她一时摸不透长公主的想法。 高背金椅投下的阴影中,长公主神情模糊,想起今早与裴安见面的场景,心头冷笑不己。 “母女连心,殿下想认回那孩子是人之常情,但这样一来,事必违逆圣意,又是何苦呢?” 原本按长公主的计划,女儿在青台山遇匪,再由她安排的人解救回来,顺理成章母女相认,即便不能对外宣扬,起码要叫秀秀知道真相,她是她的亲生母亲。 眼下少了这层相认的契机,到底十多年不曾见面,感情上没那么快让她接受,只能牵强认作义女,端宁心下着实不甘。 “殿下是想替秀秀寻个靠山,眼看她也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倒不如寻个好夫婿,那才是她一辈子的靠山。” 裴安道出提议,端宁长公主柳眉渐竖,“沈之砚?他不是已有妻室!” “那又何妨,休了再娶就是。”裴安浑不在意,他看中的,是沈之砚的价值,“殿下放心,本相怎会让秀秀那丫头受委屈,定叫她做个正头娘子……” “本宫的女儿,你敢拿去当筹码。”端宁不等话说完,勃然大怒,指着他破口大骂,“裴安,你好大的胆子!” 端宁太了解裴安的为人了,知道和他吵行不通,因此先下手为强,撮合阮柔和秀秀成为好友。 她就不信,沈之砚跟他老师一般无耻。 停妻另娶,娶的还是妻子的闺中密友,这般行径非君子所为,三法司那帮老头子绝不会认可,沈之砚要敢这么做,势必无法在刑部立足。 一招釜底抽薪做得够绝,端宁不会让裴安得逞,拿她的女儿去做招揽沈之砚的棋子。
第33章 丰淖园(二) ◎“其实,我早就有心上人了。”◎ 裴琬莠在案前调制安神香, 阮柔轻声指点,不多时,香篆打好, 以线香点燃一角,合上炉盖, 一缕烟气悠然直上。 她小心捧上去, 放在长公主座旁的小几上, 蹲身伏在靠椅边,嫣然巧笑,“义母总说头疼, 您闻闻这香,可有觉得舒服些?” 端宁长公主噗哧一笑,在她额角点了点,哄着她道:“你这是仙丹妙药,本宫闻一下就好了。” 裴琬莠嘿嘿一乐, 朝阮柔努努嘴,“是姐姐教得好, 我一下子就学会了。” 阮柔瞧着这对母女, 心下暗想,外界风传长公主为人不苟言笑,对着失散多年的女儿, 却是这般温柔, 果真为人母乃女子天性。笑道: “裴四姑娘生性聪慧,至纯至善, 对殿下是发自真心的孝顺, 自可药到病除。” 长公主听闻颇喜, 明眸妩媚流转, “沈夫人真会说话。” 裴琬莠回来在几前跪坐下,扯着阮柔的袖子不依,“我叫你姐姐,你称呼我却连名带姓,听着太生疏,以后叫我小名就行,跟义母一样。” 阮柔略一沉吟,“琬莠……” “父亲新起的名儿忒绕口,写起来笔画好多。”她连连摆手,手指在半空草草写了个“秀”,很郑重地叮嘱她,“别叫大名。” 阮柔忍俊不禁,点头道:“好,以后我叫你秀秀,你也可以喊我名字,叫我阿柔。” “阿柔。”裴琬莠拍手,“姐姐的名字和你的人一样温柔,以后就叫你柔姐姐。” 长公主笑看她二人姊妹相称,亲密无间,懒懒撑头,妩媚狭长的眼中闪过得意。 这时有宫女上到近前,在她耳边低声禀报几句,长公主微一拧眉,扬声对裴琬莠道:“好了,你们出去玩儿吧,叫你柔姐姐陪着一道去马场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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