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高大的城门凝成一个黑点,官道两旁被风吹得飒飒作响的枝条提醒着她—— 她已离开京城,那个让她痛不欲生的地方。 既上了岸,就不必再想海里的事。[1] 未来还很长,她会好好活下去。 送走了周氏,苏源趁还未正式上值,把团在被窝里过冬的元宵扒拉出来。 元宵自诩已经是个大孩子了,冷不丁被老父亲这么拎起来,还是双脚悬空,粉白的小脸登时炸红:“爹爹!” 苏源佯装看不出她的羞窘,似笑非笑:“元宵,别怪我没提醒你,一日读书一日功,一日不读十日空,你已经许久没摸书了。” 前几天走亲访友,苏源本着过年让孩子放松放松的心态,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加上年前那几日,都快半个月过去了,我怀疑你要把那些招式忘得一干二净了。” 元宵瞪圆了漂亮的桃花眼,明显不服气:“我记忆力好着呢,跟爹爹一样!” 苏源挼了挼小姑娘乱蓬蓬的发顶:“好了爹爹知道了,爹爹只是觉得无论知识还是武艺,一旦放下时间久了,再捡起来会艰难许多。” 元宵抿了抿唇,垂着头乖乖听训。 “也不是让你每天学多少,练多少,凡事唯勤奋、熟练,方能有所得。” “阴雨天背稻草,越背越重,爹爹希望你能明白这个道理。” 其实对于同龄人来说,元宵已足够勤奋,足够努力,所学也远超他们一大截。 而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最缺乏的是自制力,凡事一旦开了头,就如同洪水决提,再难收敛。 元宵知苏源是为她好,前后晃了晃他的袖子:“元宵明白啦~” 她悄咪咪看了眼老父亲,超小声地说:“这几日太冷,被窝里好舒服的。” 以前习惯起早,便是寒冬腊月也没觉得冷。 这几日她仗着爹爹远行回家,一有时间就对着爹爹撒娇卖痴,都觉得自己娇气了不少。 这些日子她过于放纵,以至于沉溺在舒适之中,有些乐不思蜀了。 “知错就改便是好孩子。”苏源叫贴身伺候元宵的下人进来,“你先洗漱,用过饭再考校你的学问。” 元宵自认为学得足够扎实,面对考校完全不在怕的,便哼着不成曲的小调洗漱去了。 苏源孤身往书房去,途径小花园,苏慧兰和宋和璧正在侍弄花草。 一个冬天过去,园子里好些花草都枯得不成样子,现下冬去春将至,可得好好整理一番。 届时满园花开,也是一番胜景。 在书房里练了会儿字,元宵抱着书本进来。 甫一放下书,就跺着脚对手哈气:“这天真冷,都快冻僵我了。” 苏源指了指边上的炭盆:“先烤一烤。” 元宵笑得眼眸弯弯,颠颠上前给苏源斟满热茶,才过去烤火。 一篇大字练完,元宵手脚也重新热乎起来。 苏源一手翻开书,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元宵在桌对面落座,细细长长的手指搭在膝头,有些期待:“爹爹,我若全部答出来了,可有什么奖励?” “你想要什么?”苏源不答反问。 元宵下意识挺直脊背,字正腔圆地道:“年前我跟青表姐去武器铺子逛了一圈,看到一款指刀,瞧着很是精致......” 说话时不忘偷觑苏源的神色,见对方无甚异色,言语更显流畅:“我想要那个!” 指刀是一种非常小巧的武器,刀身呈圆形,四周是锋利的刀刃,上边有一个小指环,可将其套在手指上,隐藏在掌心里。[2] 姑且算是暗器的一种,便于随身携带,可以防身。 苏源从不低估人的恶性,尤其是女孩子,出门在外总要提防着些。 所以苏源培养元宵读书,令其明辨是非,宋和璧培养元宵习武,令其拥有自保的能力。 思及此,苏源二话不说就应下了:“当然可以,你今儿答成了,明儿我就让你娘陪你去买。” ——明日要上值,他可没时间。 元宵双眸亮晶晶的:“好耶!” 苏源轻咳一声,止住笑意:“那咱们开始?” 元宵小鸡啄米般点头:“好~” 元宵遗传了苏源的聪明大脑,背诵诗文称得上信手拈来。 小半个时辰后,苏源合上书本:“很不错,等你娘回来我就跟她说,除了指刀,还可以再买一样。” 忙活完园子里的花草,宋和璧就去抚育院了,要等到下午才回来。 元宵喜不自禁,激动之下抱着苏源好一会儿才撒手。 等反应过来,小脸红通通的:“那、那我先去练武,等娘娘回来。” 苏源笑着颔首,目送着元宵离开书房。 小姑娘每一步都透着欢喜雀跃,嫣红色的裙摆飘逸,似灵巧的蝴蝶。 直到蝴蝶飞远,苏源才垂下眸子,专心拟写文章。 次日一早,苏源穿上紫色官服,乘马车前往午门。 午门已有不少官员,三三两两在一处,或谈笑风生,或探讨公务。 苏源乍一出现,立刻引来众人注目。 眼瞅着苏源走向工部官员,与人拱手问好,众人神色各异。 真要论起来,苏源上一回上早朝还是四五年前。 看着一袭紫袍气质清贵的男子,颇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直到他们听见有人热情呼唤:“远靖伯安好!” 众人这才回神,并收起那见了鬼的隔世之感。 人苏源离开这么些年,可是去挣功劳的。 他们这些年就跟屁股黏了浆糊似的,一直没挪过窝,苏源可是一回来就被封了爵的。 撇开那场牢狱之灾,可谓是风光无限。 再看自个儿,整日围着繁多的公务打转,头都快秃了。 迎着寒风摸了把日渐稀疏的大脑门,幽幽叹了口气。 心理不平衡是一回事,上去问好又是另外一回事,代表他们对陛下亲封远靖伯的尊重。 自我安慰一番,相继迈步上前,热络地打起招呼。 “伯爷安好。” “伯爷吃了没?” “伯爷睡得如何?” 苏源:“......” 一瞬的诧异过后,苏源扬起笑脸,一一回应。 王一舟看他这副模样,差点笑出声。 旁人看不出,他可是一眼就品出苏源那层笑脸底下的苦大仇深。 接收到苏源求助的目光,王一舟嘿嘿一笑,不仅没上去救他脱离苦海,反而拉着范诩往后退。 “大人您瞧,他们那眼神都快把承珩生吞了。” 范诩:“......你都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能不能稳重一点?” 王一舟摸了把胡须:“我觉得这样更快活。” 范诩噎了下,转念一想也是,总比以前木着个脸,看谁都像欠了他几万两银子那样要好。 斜了眼看热闹的王一舟,范诩摇摇头,跟着看热闹。 好容易脱身,没等苏源找到王一舟几人,午门轰然大开。 “承珩,这边!” 听到吆喝声,苏源回过头,只见王一舟和范诩他们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因着天蒙蒙亮,又有晨雾加持,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 苏源:“......” 说好的好朋友一起走呢? 对上承珩微眯的双眸,王一舟有点点心虚,顾左而言他:“这门都开了,咱们赶紧进去吧,可别误了时辰。” 苏源一抚宽袖,抬脚走入午门。 ...... 金銮殿上,文武百官拱手肃立。 弘明帝缓步走来,端坐于龙椅之上。 福公公一甩拂尘,嗓音尖细:“上朝——” 百官行叩首礼,齐声道:“微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弘明帝一拂袖,言简意赅道。 待众人站定,福公公又道:“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立刻有官员出列。 苏源听了一耳朵,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弘明帝很快就做出决断,继续下一个。 工部早在年前就忙完了,船舶司大小官员都没到可以上朝的品级,有事直接一封奏折递进宫即可。 所以苏源全程充当聆听者,表演一二三木头人。 “启禀陛下,近来天气渐暖,微臣以为可将天薯的试种提上日程,再过个三两年便可推广了。” 苏源一听是天薯,立马竖起耳朵。 方才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孙见山,启奏完毕后略微躬身,等待弘明帝决断。 弘明帝沉吟片刻:“此前我朝从未有过天薯,对于种植方法更是一无所知,孙爱卿可向船舶司或者番邦使者讨教一二。” 船舶司中有人随同出海,多少见过红皮部落如何种植天薯。 来自红皮部落的番邦使者更不必说,只是双方语言不通,纵使有翻译作传话筒,也不敢保证没有出入。 电光火石间,弘明帝想到很多:“地点就定在皇庄上,朕记得当年试种天铃的那片地有好些闲置的,就种在那里头吧。” 陛下发话,孙见山自是无有不应:“是,微臣遵旨。” 弘明帝忽然想起什么,又问:“朕记得除了天薯还有其他的作物吧?” 孙见山点头应是。 他之所以只提及天薯,也是因为天薯的亩产令人侧目,另几种作物能不能种得活还要打个问号。 弘明帝沉吟片刻,突然说:“这可不是一件轻松差事,依朕之见,孙爱卿一人可能顾不过来啊。” 孙见山愣了下,想说户部又不是他一人,底下除了侍郎还有郎中、员外郎主事呢。 正欲表现一下自己,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孙见山暗中观察弘明帝的脸色,隐约窥出什么真相,到了嘴边的话打了个转:“微臣确实无法胜任,还请陛下定夺。” 弘明帝露出满意的笑,大手一挥:“这件事就交由太子负责,户部从旁协助,朕要尽快看到亩产三千斤的天薯。” 文武百官的前列,身着太子规制朝服的赵澹怔了怔,猛然抬头。 弘明帝似察觉到他的视线,含笑看过来,眼中有慈爱,也有鼓励。 赵澹深吸一口气,阔步出列:“微臣领命。” 赵澹右后方,怀王捏着笏板,借低头的动作遮掩脸上的阴翳。 再抬头,神情以恢复如常,一脸为赵澹高兴的样子。 位于怀王左后方一丢丢,恰好将他迈开脚又缩回去的一幕尽收眼底的苏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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