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旭坦率地道:“我当年归家之后,寻了个县丞的差使做,做了一段时日,便觉着无趣得紧,始终惦记着长安,想着再次前来,寻一个时机。谁知这些年,长安从未太平过,行程便一再耽搁了。离去岁长安的兵变已经过了整一年,陛下已经立了太子,太子年富力强,颇为聪慧果决,便未在拖延,出发来了长安。不知子寿兄代为引荐一个差使?” 张九龄微叹一声,略微提了几句如今长安的局势,道:“恐要令季明兄失望了,我在工部当差,并非举荐的补阙。” 张旭人虽豪迈,却极为聪慧,稍加提点便透,难掩失望,长长喟叹道:“纷扰何时休!” 张九龄宽慰他道:“季明亦莫要丧气,季明一手字,大唐无人不知。季明若是能放缓心,在国子监与官学,寻个差使不过轻易而举之事。” 张旭挠挠头,道:“我不耐教授学生,不喜拘束,不知可能当好先生。” 张九龄认真道:“无论何种差使,皆有拘束。季明若是性情如此,切莫勉强自己。” 天底下哪有不受管束的差使,尤其是出仕做官,太过张扬不羁,定会受到弹劾。 张旭脸上的髭髯都皱成了一团,想到做县丞时的束手束脚,愁眉苦脸道:“子寿兄所言极是,是我张狂了。子寿兄的建议,我再仔细考量,待想好之后再谈。若是我着实无法承受拘束,便彻底断了这份心思。若我一旦应下,定会洗心革面,好生做事当差。” 大唐人好酒,读书人,诗人们尤其如此。张九龄身为尚书,经常会收到前来投递帖子,求举荐之人。 有好些颇有文采,张九龄虽不喜举荐制,看到他们的诗文,打心底叫好,忍不住想要见上一面,结识一二。 谁知,张九龄让千山前去回话,约好了时辰,却不见人来。 后来一问,那人吃醉酒,睡过了头。 张九龄做事讲究条理,细致,对自己要求很是严格。他向来不迟到,更惶提毁约。 但张九龄心怀坦荡,对他人的要求,反倒没对自己的严,迟到片刻,举止随意,他并不会责怪。 只是,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张九龄就无法苟同了。 午饭后,张旭回屋去歇息,张九龄也前去午睡。 谭昭昭与张九龄说了安排张旭暂居兴化坊宅邸的打算:“他丢了行囊,眼下身边没钱,马上要过年了,先给他置办几身厚实衣衫,出去会友见人时,不至于失礼,太过寒酸。张旭喜欢请客会账,再借给他些钱财,免得他会觉着没脸。” 张九龄笑道:“昭昭大方,考虑得周全,一切听由昭昭的安排。” 谭昭昭想到杜甫穷困不堪,连小儿都被饿死,幽幽道:“天下英才不知凡几,在长安苦于出身,没有出头的机会也就罢了,要是再居无定所,着实天道不公。” 张九龄眼里浮起暖意,深深凝望着她,忍不住用力去亲她的眉眼,含糊着道:“昭昭,张颠中午吃多了酒,估摸着会一觉睡到晚间,我们也晚些起。” 谭昭昭笑着躲开,道:“小胖墩早先睡了,等下就会起来,大郎要忍一忍。” 张九龄黑沉下脸,起身走出去交待了几句,将屋门闩上了。 谭昭昭听到动静,待他回来,骇笑道:“这岂不是宣告天下,大郎要在白日......” 张九龄抬起下颚,慢悠悠解着衣衫,道:“谁敢嚼舌根?” 谭昭昭心道成亲这么多年,他热情未见退却,他们之间还没到老夫老妻的状态,实属是感情深厚,便笑盈盈回望着他,主动退下了里衣。 张九龄望着眼前一片雪白,眼神倏地暗沉,扑了上前。 这一闹,就到了半下午。 两人起身,张旭果然还在睡,小胖墩被眉豆哄着去了雪奴家中玩耍,千山从门房处拿了帖子进屋。 张九龄坐在矮案前翻看,谭昭昭从净房里出来,见他皱眉,不由得走上前,问道:“怎地了?” 张九龄随手将帖子递给她,好笑地道:“这小子,前次吃酒误了见面之事,又递了帖子前来。” 谭昭昭接过帖子一看落款,不由得睁大了眼。 孟浩然!
第九十九章 谭昭昭见张九龄皱眉, 想着不能干涉插手他在外的事情,且好似他前世因为举荐官员出了事,就更加谨慎地问道:“大郎怎地了, 可是孟浩然名声不好?” 张九龄摇摇头,无奈笑道:“这小子才情过人,诗写得远比我有灵气。只他年纪轻轻,欠缺稳重, 与张颠一样喜欢吃酒,经常吃得醉醺醺, 着实误事。” 大唐人本就嗜酒,尤其是大诗人们, “饮中八仙”, “仙宗十友”等等, 无一不是嗜酒之徒。 谭昭昭觉着吃酒很快活, 她的性情与大唐的张九龄相比, 其实与诗人们要投契些。 投契的缘由,则是她与诗人们一样,针砭时弊, 抒发不得意, 比起做实事要痛快。 张九龄则不同, 他是难得的实干派官员,若换作杜甫前来, 谭昭昭则估计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谭昭昭犹豫了下,道:“孟浩然是进京做何事?” 张九龄继续摇头,道:“我听说他四下游历, 交游广阔。进京的话,莫非是想要考进士出仕, 或者求引荐出仕。” 写诗引荐自己,在大唐已经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如此一来,科举考试被削弱,成了朝堂官员们拉帮结派的手段,加深了派系斗争。 举荐制还有个最大的诟病,就是溜须拍马等奸佞小人,由此进入朝堂。 比如安禄山史思明牛仙客等之流,就是李林甫杨国忠等人举荐进了朝堂,给大唐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孟浩然一生好似郁郁不得志,靠着写诗积攒来的名气,游历四方,最后穷困病逝。 谭昭昭想到孟浩然的诗,许多皆是别离,赠某某。 比起家喻户晓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谭昭昭更喜欢他的“不见穿针妇,空怀故国楼”。 思及此,谭昭昭终是不落忍,问道:“大郎可是不愿见他?” 张九龄沉吟了下,道:“他若是想要出仕,可以通过科举的途径,或者,他想如张颠那般求一份差使,则必须脚踏实地,勤学苦干。当差做事,只会写诗决计不行。我见见他吧,先考量考量他,若他具有真才实干,我能助他一臂之力,让他不至于被埋没了。” 谭昭昭微微松了口气,兴奋地道:“大郎打算让他什么时候来?不若将贺知章一并叫来吧,趁着张颠也在,一起认识吃酒。” 张九龄见谭昭昭兴奋的眉眼,不禁失笑道:“昭昭就只想着吃酒。” 谭昭昭冲他挤眼,催促着道:“大郎快下帖子,都雪满长安了呢!” 张九龄忙道好好好,写好帖子让千山送了出去。 张旭在傍晚酒醒来,张九龄与他一起吃茶,说了孟浩然与贺知章之事,他高兴不已,抚掌笑道:“我听过孟浩然的诗,能认识他最好不过。与贺季真也许多年未见了,不知他现今可好,还真是想念得紧。” 迟疑了下,张旭问道:“子寿兄为何不邀请裴连城,莫非子寿兄同他生了嫌隙?” 谭昭昭与武氏关系亲密,张九龄与裴光庭比以前还要亲近,两府称得上是通家之好。 张九龄笑道:“裴连城与我不同,他是皇亲,在过年时节最为忙碌,要进宫饮宴吃酒。前些时日,他还与我约好,待年后闲些再聚。” 张旭松了口气,讪笑道:“原来如此,我先前还在为难,子寿兄与裴连城,若是交了恶,我只能与裴连城割袍了。裴连城品行不错,实在有些不舍。” 张九龄听得哭笑不得,无语至极。 张旭性情豪迈,兴许是真拿他当好友,故此言语就坦率了些。 但他这种性情,若是出仕的话,则会吃大亏。 张九龄问道:“季明可有考虑好?” 张旭挠挠头,道:“先前吃多了酒,还未好生考虑,待我空闲下来时再考虑前程之事。” 张九龄被噎了下,不由得笑了起来,道:“说起来,我倒是佩服季明的洒脱,我就做不到你这般放松。” 张旭难得尴尬了下,张九龄与他行事,称得上是天差地别。 张九龄能身居高位,并非是靠着他的出身而来,开辟大庾岭之功,门下省中书省的宰相们都无法相比。 且张九龄心思缜密,做事细致,细致难免就会操心过多,他能有今朝的成就,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 张旭发自肺腑地道:“我此生难有真正佩服敬仰之人,子寿兄算是第一!” 张九龄笑着谦虚了几句,递了一袋钱到他面前,道:“季明莫要推辞,出门在外碰上麻烦,先解决眼下的困难要紧。过年了,季明要出门,总不能空手前去。等下仆妇来帮着季明量身,再给季明去添置两身厚衫。” 张旭握着钱袋,眼眶请不自助泛红。 上次到长安,与张九龄结识时,他的官职不显,两人皆出自普通官宦之家,身份相近。 此次再来,张九龄已身居高位,品级地位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尚书府的大门,并非人人能进。 张九龄却一如既往温和,待人至诚。 这份高贵,真正的君子风仪,张旭说不出的佩服,叉手深深长揖到底。 张九龄欠身还礼,道:“季明莫要客气,客气就生份了。另,我在西边归义坊的宅邸,过些时日会空置出来,若季明不嫌弃,无需担心赁金,可以在此居住。有了固定的居所,同家人联系,友人来往时,也方便些。” 有钱有衣有宅邸住,张旭此时的心,突然就无比安宁。旋即,胸口又有汹涌的情绪翻滚着,蹭地一跃而起,惊得张九龄往后仰身,不明所以看着他。 张旭哈哈大笑道:“子寿兄的恩情,我永远铭记在心,此生莫难忘。我想写字,给小郎补上见面礼!” 张九龄失笑,跟着起身,帮他准备笔墨纸砚。 张旭蘸足墨汁,挥毫笔走游龙,纸上的字如有了灵,飞扬恣意,动静交错,豪迈洒脱得仿似要即将飞升。 张九龄看得错不开眼,喃喃念道:“衡山采药人,路迷粮亦绝......” 张旭将谢灵运的《岩下见一老翁四五少年赞》写完,久久之后,方放下笔,心情逐渐得以平缓。 张九龄啪地一下按住纸,扬声道:“这副字不算,归我了!” 张旭愣了下,大笑道:“承蒙子寿兄喜欢,拿去就是,我再给小郎写一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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