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铛铛铛”。 钟鼓一声又一声,由远及近传来。 “阿娘,阿娘!”小胖墩撅着屁股在院子里玩陀螺,听到钟声,先是楞在那里,接着扔掉陀螺,转身朝她跑来,惊惶喊道:“阿娘,打仗了,击鼓了!” 雪奴听得忍俊不禁,谭昭昭也笑起来,他成日喜欢听打仗的故事,张九龄给他讲了许多,他听到鼓声,就以为是要冲锋了。 谭昭昭放下酒盏搂住他:“这是开市坊的鼓声,以后啊,每天早上,中午,晚上都能听见,别怕别怕。” 小胖墩睁大眼睛好奇地张望,见钟声之后,四周安静下来,顿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埋首在她怀里,追问道:“阿娘,市坊是什么?” 谭昭昭道:“市坊就是东西市,里面有铺子,什么东西都有卖,吃食,点心,衣衫布料,骏马,香药等等等。过两日阿娘带你去玩耍。” 小胖墩一下高兴起来,欢呼道:“好呀,我要去玩,阿娘不能哄我啊!” 谭昭昭瞪他,道:“阿娘什么时候哄过你?” 小胖墩不客气拆穿她:“阿娘经常哄我,说我自己吃饭,自己穿衣,每天给我吃糖,阿娘总是借故扣掉我的糖,哼!” 谭昭昭不承认,道:“是你不听话,而不是我借故,你要弄清楚里面的区别。” 小胖墩很是伶牙俐齿,辩驳道:“阿娘的道理是道理,我的道理不是道理,阿娘就是欺负我人小罢了!” 谭昭昭好奇又好笑,不知小胖墩一天天从哪里学来的话,随着他长大,已经愈发难以管教。 雪奴听得忍笑很是辛苦,等到小胖墩跑开了,才开怀笑出声,道:“哎哟,瞧你们母子斗嘴,真是有趣得紧。” 有趣归有趣,有时候气也够气,谭昭昭扬首将酒盏里的酒空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雪奴笑得更欢快,笑完之后,吩咐莲娘拿了账本来,道:“这是庄子这几年的赁金,九娘算一下。” 赁金按照年收,账目简单得很,谭昭昭接过来就扔到了一旁,道:“你将收拾置办宅子的钱扣除,多退少补就成。” 雪奴道:“宅子这边,是我送给小胖墩的礼,与你大郎都没关系。快说,你是要干股,还是要现钱?” 谭昭昭抬眉,道:“小胖墩还小呢,给他如此厚重的礼,实在是折煞了他。雪奴,你是在刀口浪尖上赚钱,别乱洒了出去......罢了,我收下,替你存在那里,保管一个大钱都不会动。说实在话,你我就算了,小胖墩虽是我的儿子,长大后,你手上得有钱,有钱的话,不缺待你好的人。就算是图你的钱,你能让人有所图,就会伺候得尽心一些。” 雪奴听得眼眶都红了,拼命将眼泪忍回去,扬起笑脸道:“九娘,有你掏心窝子的这些话,足矣。” 谭昭昭白了她一眼,将她们酒盏斟满,道:“吃酒,吃酒,大好相聚的时日,当欢笑。” 雪奴与她碰杯,感慨万分地道:“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时日,真好啊!” 谭昭昭听着小胖墩的笑声,惆怅地道:“回不去了,有个尾巴在身后跟着,不是他,我已经同你去西市,晚上歇在酒庐里,彻夜狂欢!” 叹息了声,谭昭昭重又打起精神,道:“不行,小胖墩让大郎领着,我还是要过自己的生活,绝不能被影响!” 雪奴哈哈笑,连声道好,“我定会佩君醉一场!” 两人吃着酒,嘀嘀咕咕说着话,这时眉豆走进来,道:“九娘,武夫人来了。” 谭昭昭惊了一跳,雪奴也放下酒盏朝她看来,“你才刚回来呢,武夫人还真是快。” 武三思与武崇训已亡,武夫人是出嫁女,她现在虽无事,日子定当不好过。 谭昭昭道:“我去迎一迎。” 雪奴起身道:“武夫人向来不喜我们这些胡姬,我先告辞了,正好去酒庐看看,到时再来与你一起吃酒。” 谭昭昭知道雪奴留下来也会没趣,她便没多说,与她一道出门。 武夫人已经走到了穿堂边,谭昭昭打量着她,暗自心惊。 原来丰润的武夫人,清减消瘦了一大圈,整个人看上去,多了几分楚楚可怜的况味。 不过她依然骄傲,看都不看见礼的雪奴,只对着谭昭昭笑道:“快别多礼了,你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还是我听到张尚书去了皇城才知晓。” 谭昭昭道:“我今朝方到长安城,将将安顿下来,准备过两日给夫人帖子,没曾想夫人不见外,亲自前来,实在是我的不是。夫人快快请进。” 武夫人嗔怪地道:“这些时日没见,九娘又客气了。” 谭昭昭赔笑,与悄然离去的雪奴摆手道别,陪着她进了后院。 武夫人边走边打量,道:“这里一切都没变,树木长得真好。宅子久不住人,休说屋子,花草虽照样长,总缺些什么。可见呐,是你们人有福气,留了生机活力在这间宅子里。” 谭昭昭笑道:“夫人的话,我听了简直比吃了蜜还要甜。” 武夫人听得捂嘴笑,唤过一旁叉手见礼的小胖墩:“快过来我好生瞧瞧。” 小胖墩犹豫了下,蹬蹬蹬跑上前,谭昭昭道:“这是武夫人。” 小胖墩便乖乖再次见礼,唤了声夫人。 武夫人拉着他上下打量,哎哟道:“生得可真是好,眉眼跟张大郎一模一样,下颚与嘴像你。这肤色......是在外淘气,晒黑了吧?” 小胖墩肤色随了张九龄,只一张脸晒得黑黢黢,夏日过去养白了些,不过还是略显黝黑。 现在小胖墩已经有美丑的认知,嘴撅起来,很是气咻咻的模样。 武夫人看得直笑,解下腰间的金镶玉递到他手上,道:“我说错了话,给你赔不是,快别生气啦,我们的小郎俊得很。” 小胖墩拿着金镶玉不知所措,忙看向谭昭昭。 平时谭昭昭与张九龄都教他,不能乱拿他人的东西,他听了进去,无论谁给他的东西,都要他们允许才会收下。 武夫人身上的配饰都值钱得很,小胖墩手上的金镶白玉光泽温润,一看工艺就出自皇家工匠。 谭昭昭赶紧从小胖墩手上取过还给武夫人:“夫人真是客气了,玉佩太贵重,万万不能收。” 武夫人斜睨着她,佯装生气道:“这是我给小郎的见面礼,若不收就见外了。” 谭昭昭无法,只能收下交给了眉豆去收好,拉过小胖墩道了谢,让乳母带了他去外院玩耍。 武夫人看到廊檐下来不及收走的杯盏,眉毛一扬,道:“还真是会享受,我真是来得巧,正好能吃上一杯。” 谭昭昭便让仆妇收拾了一下,重新摆了酒与点心,倒了一盏奉上,道:“夫人请。” 武夫人端起酒盏,不待谭昭昭举杯,先行一口吃光了杯中酒。 谭昭昭顿了下,心中暗自叹息一声,将她的酒盏倒满。 武夫人这才端起酒盏对谭昭昭举杯,脸上浮起笑,眼底却一片荒芜,道:“在长安我没什么亲密之人,阿爹他们去世之后,身边以前玩耍的人,都不见了。幸亏你回来了,我能走动一二,放心畅快吃一杯。” 谭昭昭看着她的落寞,心中亦感到酸酸的。贵人有贵人的苦,穷人有穷人的难。 在时局中,大家都被裹挟着向前,挣脱不得。 谭昭昭也不做声,举杯与她相碰,武夫人再次喝完,她也一饮而尽。 武夫人吃酒如流水,连续吃了好几杯,苍白的脸上浮起不正常的红,双眸也带了红意,对着天空深深呼出一口气,道:“许久没这般痛快了。许久都不曾这般痛快了!” 谭昭昭沉默了一瞬,终是问道:“夫人,我在韶州府听说了长安武氏之事,当时我就想着,夫人应当很是难过。失去至亲之痛,旁人怎能真正感同身受,我亦不知怎么宽慰,想着回到长安,陪着夫人醉一场,痛哭一场。后来我又想,夫人身边还有可心之人陪伴,兴许会不那么难捱。” 可心之人,便是李林甫了。 说完,谭昭昭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等着她的回答。 武夫人一瞬不瞬望着远处,久久未曾做声。 在谭昭昭等得心情七上八下时,武夫人终于抬手抚上脸,幽幽一声长叹。
第九十一章 武夫人脸上浮起了笑, 谭昭昭却看到了无尽的忧伤。 “阿爹二兄他们没了,我当时就差点随了他们一起前去。武氏自姑母薨逝之后,就再也不如从前。阿爹二兄再一去, 武氏在长安,就成了他人眼中的笑话。” 武崇训尚了安乐公主,如今他一死,安乐公主肯定要改嫁。 武三思是武氏这一代权势最大之人, 他也没了,虽然后面有李隆基的妃子武惠妃, 但她起不了波澜,武氏没落是必然。 “九娘, 我也不瞒着, 你很是聪慧, 想必也知晓了一些。我与裴光庭之间, 呵呵。” 武夫人端起了酒盏, 一口气饮了大半杯,像是在给自己打气,将心底埋藏丝丝缕缕的心思, 悉数道来。 “姑母指婚, 我们都不得不从。他不愿意, 我何尝又愿意。女人再嫁,男人总是会嫌弃, 裴光庭嫌不嫌弃我不知晓,但他不情愿,在床笫之间, 我都未见他展颜过。他觉着无趣,我亦感到意兴阑珊, 久而久之,大家都一致不再提此事,我们分屋别居已久。” 凡俗尘世中几多痴男怨女,谭昭昭有些后悔,故意问及此事,让武夫人再一次伤心。 “他能逗我笑。” 武夫人侧头看向谭昭昭,眼角眉梢溢满了笑,浑身散发着喜悦,如同情窦初开少女的光芒。 “他能逗我笑,他同音律,会弹天底下最悠扬的曲子,听得人心都碎了。” 武夫人问:“九娘,你可有过这种时候,在那一刹那,你宁愿为他死,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谭昭昭凝神回忆,她不记得有过这种时候,刹那都无,她自始至终,将自己放在首要。 不会痴缠,也少了很多乐趣。 武夫人并不需要谭昭昭的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 “他极为聪慧,知晓情趣,与他在一起的欢爱,我宁愿永远沉溺下去,永不醒来。” 武夫人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直接拿着手背,狠命擦拭掉唇上的酒渍,身上的欢喜,随着她的狠劲,蓦地就散去了,忧伤重新浮上脸。 “可是阿爹二兄没了,他的态度就淡了。” 武夫人抬头张望,太阳照在她身上,谭昭昭看到她眼眸亮晶晶,似哭非哭。 “我很伤心,告诉自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鱼水之欢罢了,何须放在心上。靠着这些,白日能振作,夜里总是难过垂泪。实在忍不住,就前去找他,放低身段百般待他好,他愿意见我,也愿意同我亲近,我清楚知晓,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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