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昭昭愣了下,如果她与小胖墩去了,就剩下张九龄独自留在长安,分隔两地,成日担心受怕,还不如留下来。 “我去作甚,平时我不大出门,只要你没事,我就没事。倒是小胖墩,雪奴,劳烦你一下,将他一并带去洛阳,我与大郎留在长安。小胖墩与你熟悉,他能听得进去话,已经差不多懂事了。我到时候会好生与他讲,要听你的话,他闹上一两天,也就过去了。比起留在长安害怕,哭一哭不算得什么。” 张九龄心里暖意蔓延,柔声道:“昭昭,小胖墩脾气大,从来没离开过你,而且他懂事了,知道我们送他离开,肯定是有事,还不得成日哭闹,雪奴如何看管得住,还是你陪着一起前去吧。如你所言那样,我若有事,你留在长安也无济于事,反倒你与小胖墩在东都洛阳,我这边才无所顾忌。” 雪奴不安地看着他们,道:“九娘,你带上小胖墩,同我一起离开长安吧。大郎说得对,你与小胖墩在长安,倒成了他的顾忌。” 谭昭昭想到了生小胖墩的那晚,微笑道:“雪奴,你还记得那晚吗?也是起了兵乱,我很厉害,对不对?” 那个倾盆大雨的夜晚,到处都是尸首。后来废太子兵乱的那一次也是,马蹄阵阵响彻整个长安城,打杀声不断。 雪奴与莲娘她们躲在柜子角落,吓得簌簌发抖,睁眼到天明。 想到那些血腥的杀戮,雪奴喉咙发紧,颤声道:“那晚真是可怕啊,到处都是血。可惜那时的我没出息,帮不了你的忙,反而还要你来安慰我们。几年过去了,我半点长进都没有,一样没出息。不过,这次不同,你可以离开,我不想再重来一次当时的情境。我已经经过两次了,再来一回,我真的会吓死掉。” 上次废太子兵乱,雪奴也在长安。谭昭昭能体会到当时她的心情,因为她也经历过了一次,如在云端飘着,脚下是看不到的深渊,软绵绵,兴许下一觉就会踏空的滋味,实在是太难熬了。 谭昭昭宽慰她道:“雪奴,在这种事情中,无论你我,还是大郎,都无能为力。我们都手无缚鸡之力,面对杀来的刀箭,只能眼睁睁看着。” 眼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谭昭昭干脆道;“先用饭吧,吃饱了再慢慢商议。” 几人安静地用完饭,大家都食不知味,连极为难得的炙烤牛肉,都略微动了两片。 饭后雪奴告辞离开,谭昭昭叫来小胖墩,笑盈盈问他:“牛肉可好吃呀?” 小胖墩脆生生答道:“好吃!阿娘,为何我们以前没吃过牛肉,是没有钱买吗?阿娘,那个夫人送我的玉佩,你拿去买牛肉吃。” 谭昭昭见他还时刻将武夫人送的玉佩挂在嘴边,忍不住拧了拧他的胖脸蛋,道:“朝廷律令规定,不许宰杀牛马。否则,要被徒一年半。拿到钱也买不到牛肉,这头牛是受了重伤,活不了,才拿来吃了肉。” 小胖墩哦了声,小脸皱起,不解问道:“阿娘,那若是杀了人,要徒多少年?” 谭昭昭怔住,片刻后看向张九龄,将小胖墩推给他,晦涩地道:“我答不清楚,还是你阿耶来回答吧。” 奴仆贱民不及牛马,主人打杀奴仆,还不如杀牛马来得罪重。 张九龄认真地道:“无论是谁,都不许杀人,若是杀了人,要分案情轻重抵罪。等你长大些,进入学堂读过书,你就清楚了。” 小胖墩煞有介事地道:“阿耶,若我上了学堂不懂,阿耶再教我。” 张九龄含笑,抚摸着他的头,“好,小胖墩真乖。” 小胖墩最爱美,去年就不肯剃发了,蓄发之后,每天头上的两个拂髫要输得一丝不苟,扎起来的头绳还要好看,由他亲自挑选。 被张九龄一摸,他顿时不乐意了,伸出双手捂住头,大喊道:“阿耶,头发乱了!” 张九龄看得失笑,收回手道:“好好好,不碰你的头发。” 童稚的言语,谭昭昭没了往常的欢笑,笑得很是勉强。 此时她的鼻子酸涩难忍,张九龄对于大唐律不说倒背如流,也称得上了若指掌。 他何尝不清楚奴仆不及牛马,但他并未如实告诉小胖墩,并非是为了隐瞒,而是他的慈悲,拿人当人看。 朝廷的贵人们杀来杀去,所谓的权势斗争,皆不过是不拿人命当回事罢了。 谭昭昭身为官身一族,她永远无法坦然享受这些特权。 没曾想到,张九龄亦与她一样。 卢氏,张氏一族,她突然就彻底释然了。 真正的灵魂投契,莫过于此。 小胖墩玩耍了一阵,谭昭昭唤乳母带他去歇息,天气寒冷,她与张九龄洗漱之后,也早早上了床。 张九龄搂着她,低声道:“昭昭,你带着小胖墩与雪奴一起去洛阳吧。” 谭昭昭虽知晓一些未来,张九龄还没当宰相,他眼下定不会出事。 但她如今不是旁观者,而是切切实实是局中人。 张九龄的手如以前一样,轻拂她的后背,温柔地,一下又一下,既是安抚,也是他哄她的方式。 谭昭昭以前对张九龄说过,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她对武夫人说,首要将自己放在第一。 所有的冷静自持,其实是不在意,或者置身之外的淡然而已。 谭昭昭清楚,她与小胖墩前去东都洛阳,才是最好的选择。 可眼下的她,心中翻江倒海,像是有人在抓住她的心,狠命地捏住,她连气都透不过来。 张九龄亲着她,道:“昭昭,我们都不会有事,只是在眼下的时候,能避开则避开。我们说好了,要白首不相离。” 谭昭昭茫然看着眼前的昏暗,一时没有做声。 她要如何抉择?
第九十四章 新年在无声无息中来临, 孩童们天真烂漫最为欢乐,穿新衣吃零嘴,不惧天气寒冷, 被冷得清鼻涕滑在唇边,在千钧一发之际熟练地吸回去,一点都不影响他们的兴高采烈。 淅淅沥沥的雪花,在大年二十九开始飘零, 梅花怒放,清幽扑鼻。小胖墩跟快活的小狗一样, 在庭院里撒欢奔跑,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上, 全是他的小脚印。 谭昭昭管不住, 干脆把他裹成了一个圆球, 任由他在雪地里打滚。 朝廷衙门都封了笔, 最为热闹的便是东西两市, 闭市之后,反倒是正式的开始,颇有种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况味, 酒庐食铺里灯火通明, 彻夜狂欢。 在过年过节时, 酒庐铺子的买卖最为红火,雪奴却极少露面, 大多在西郊的庄子里,待到大年二十八方回到长安城。 今年雪奴虽谭昭昭他们一起过年,灶房里宰羊杀鸡剖鱼, 炊烟袅袅从早到晚不熄,香气弥漫在凛冽的寒风中, 冲淡了梅花的清香。 用过了年夜饭,庭院里燃起了火堆,竹节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着想。驱傩的人群在天擦黑时,就来到了街头巷尾,跳舞欢呼声,响彻云霄。 小胖墩撅着屁股,努力地趴在门缝中朝外瞄,厚重的门严丝合缝,他看么都看不到,急得脑心挠肝,咚咚咚跑回屋,缠着谭昭昭闹:“阿娘,我要出去玩耍,外面热闹得很,我要去看热闹!” 饭后张九龄陪着谭昭昭与雪奴在一起品酒守夜,见他吵得厉害,起身对谭昭昭道:“我带他到坊门口去瞧瞧就回来。” 驱傩人太多,担心孩童走失,人太多不小心碰撞到,都将他们留在家中,街头巷尾都是大人。 张九龄做事稳重,谭昭昭倒没拦着,起身去拿了大氅,道:“穿严实些,看一阵就回来。” 张九龄拿着大氅,将自己与小胖墩裹紧,牵着他走了出去。 雪奴在一旁瞧着,笑道:“我看过许多大户人家,孩童都由乳母领着,身为父亲,不过平时严肃着过问几句,不是训诫就是考教,学了多少大字,读了几本书,规矩如何。还是大郎好,既是严父,还是慈母。” 谭昭昭道:“这是男人应当做的事情,毕竟就算和离,母亲也带不走孩子。为人父弄得跟先生一样,着实可笑了些。” 雪奴怔了怔,咯咯笑道:“九娘说得是,不过大郎能做到这般,的确是难得。” 谭昭昭点头附和,抿了一口酒,惆怅浮上心头。 她究竟是去还是留的事情,迄今都未定下来。张九龄见她心情不大好,新年在即,就未多提此事。 雪奴沉吟了下,道:“我的行囊已经收拾妥当,铺子里的事情也安排好了。待过了初五就出发。” 谭昭昭问道:“你可要去公主府拜年?” 雪奴摇头,道:“不去了,侍女曾告诉我,公主忙碌,不要擅自上门。正好,要是公主真召见了我,就凭着我这点心机,一眼就被看穿了。” 居上位者,除非真正昏庸愚蠢,看底下人的反应,不说一清二楚,至少也能看个七七八八。 以太平公主的聪慧,雪奴一紧张,她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谭昭昭道:“这也好,过年正是走亲访友的时候,你出门也不打眼。” 雪奴迟疑了下,问道:“九娘,你呢?” 谭昭昭摇摇头,道:“我不清楚,小胖墩肯定是送走,我还没能下决定。” 雪奴望着她,突然笑了起来,道:“九娘,我这两日看到张大郎如何待你,我能理解你的想法。要是这世上有这般一个男子,如此爱重我,我就是替他去死都在所不惜。” 谭昭昭瞬间楞在了那里,雪奴的话,让她突然就做出了决断。 她相信,张九龄能替她当刀剑,真在危险的时候,她估计也会不假思索如此做。 但她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替她挡刀箭,她成了拖累,会永远鄙夷自己。 谭昭昭微笑道;“哪有那般严重,不过,我估最后还是会离开。并非全为了小胖墩,留在长安也无用,真遇到兵杀来,还要劳烦他去替我挡,最后真成了累赘。” 雪奴顿时欣喜起来,长长舒了口气,道:“真真好,九娘,你与小胖墩与我一起前去,我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说罢,雪奴不好意思起来,慌忙解释道:“大郎是男子,他会自己照顾好自己......” 雪奴与她的关系,自然比张九龄亲近,她情急之下,想到的便是谭昭昭这个最亲近之人。 谭昭昭抿嘴笑,道:“我懂,你无需解释。” 雪奴释然而笑,道:“你这边只带些贴身衣衫,在洛阳我有宅邸,钱,什么都不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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