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侍郎:“太平愿此曲,讲究的是巍峨大气,豪迈干云。可苏进士这一曲,极尽暧昧迷离,矫揉造作,随州古琴圣手,名不副实,着实令人失望。” 林随安忙戳了戳身侧的凌芝颜,以眼神询问。 凌芝颜做了个口型:曲中藏狐媚态,意在勾引圣人。 林随安:“……” 好家伙!苏意蕴太拼了吧! 女帝端坐宝座之上,神色肃凝,气势威压,令人生怖。 苏意蕴慌乱跪地,“苏十郎学艺不精,扰了圣人清耳,罪该万死,请圣人息怒!” “苏意蕴,”女帝开口道,“朕念你苦学多年,有些才学,又念你随州苏氏之名,方点了你的进士。原本望你迷途知返,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苏意蕴磕头如捣蒜,“圣人息怒!圣人息怒!是苏十郎一时弹错了,请圣人再给我一次机会——” 女帝站起身,走下台阶,站在苏意蕴面前,低声道,“半月前,朕见你心有邪佞,以为你被歹人蒙蔽,如今再见,才明白你是心念不正,难堪大用。” “半、半月前?”苏意蕴磕头的动作停了,颤抖着抬起头,待看清藏在冠珠后的脸,如遭雷击,重重瘫在了地上。 他记得这张脸,是云水河上的姜七娘! 原来,那日的姜七娘不是真正的姜七娘,而是圣人! 原来他在圣人眼中早已丑态百出,暴露无遗,就算他真的脱胎换骨又有何用?! 圣人重重叹气,拂袖而去,众官惶恐,齐齐跪地,恭送圣驾。 苏意蕴两眼一翻,彻底昏死了过去。
第118章 【随州苏意蕴, 心念不正,殿前失仪,革除功名, 永不叙录。】 尖锐的声音犹如一道利刃,撕开了眼前的黑暗。 苏意蕴腾一下坐起身, 大汗淋漓, 气喘如牛。 噩梦? 好逼真的噩梦…… 屋内一片漆黑,已经入夜。 他何时睡的?睡了多久? 苏意蕴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平息呼吸,赤着脚下床,踢开满地的酒壶,抓起杯子胡乱倒了水灌入口中,冰凉的液体沿着喉管涌入胃袋, 激得他干呕起来,突然,他看到了桌上圣旨。 不是梦!是真的!! 昨夜他去了应天楼,演奏了准备了一年的太平愿, 圣人大怒——圣人、圣人是姜七娘——他被拖下了应天楼,圣旨到了,除了他的功名…… 苏意蕴重重坐在了地上, 四肢寒凉如铁,五内俱焚, 心头火灼得眼瞳变成了血红色。 完了……全完了…… 窗外传来人群的嬉闹声,街上火树灯轮绽放出一年一度的狂欢,歌声、笑声、欢呼声化作一根根尖锐的刺, 扎在身上,入肉三分。 苏意蕴开始狂笑, 笑声凄厉如鬼哭,笑着笑着,开始呕吐,吐着吐着,又开始哭,可竟是一滴泪都流不出来了。 事已至此,他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苏意蕴慢慢爬起身,笑两声,哭两声,解下腰带,爬上桌子,裤带搭上房梁,系紧,脑袋搁在里面,踮起脚尖,颤颤巍巍支撑着身体,缓缓闭上了眼。 岂料就在此时,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出现在门口,声音里带着调侃的笑意,“七爷,您说的太对了,苏十郎果然窝在屋里寻死呢。” 苏意蕴猝然睁眼,脚下一抖,脑袋脱出腰带,连人带桌摔在了地上,酒壶茶壶稀里哗啦碎了满地。 两双脚迈过门槛,停在了苏意蕴眼前,一双小一些,穿着黑色的羊皮靴,一双大一些,只穿了一双棉布靴,羊皮靴的鞋帮沾满了的泥土,棉布靴鞋帮雪白,没有任何污渍。 “不过是小小挫折,这人竟就要寻死觅活,好没出息。”羊皮靴的主人蹲下身,歪头瞅着苏意蕴道。是一个少年郎,脸上涂了厚厚的粉,一笑,眼角的粉渣被挤掉了几块。 苏意蕴瞪大双眼,他见过这名少年,是郝六家的小厮,之前还率人和林随安大打出手,名字好像是叫——满启! “满启不得无礼,速速收拾干净,请苏十郎坐下。” 另一个人着青衫,黑腰带,腰细得夸张,戴着一顶黑色的幂篱,声音虚弱干瘪,好似随时随地都会咽气一般。 “你、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苏意蕴踉跄爬起身,拢着凌乱不堪的衣衫怒吼,“滚出去!滚!滚!” 满启笑了笑,根本不理他,干净利落将地面的碎片、水渍清理干净,摆好桌案,放好坐垫凭几,做了个请的手势。幂篱人撩袍坐下,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黑瓷酒壶,两个酒盏,斟满。浓郁的酒香弥散整间屋子,盏中酒液碧绿如翡翠,倒映着窗外灯光笑声,闪动着诡异的光。 “这是名满唐国的十年满碧,五金一坛,十分难得,苏十郎就算想死,也不妨先喝一杯再死如何?”幂篱人道。 苏意蕴拽紧衣襟,退后两步,“你是什么人?到底要干什么?!” 满启摇头道:“七爷,我瞧这人已经疯癫了,听不懂人话啊。” 幂篱人也摇了摇头,又从袖子里掏出另一样东西,“听不懂也无妨,能看懂就行。” 他掏出来的是一卷轴书,四寸长,红色的绑绳,青绿色的裱皮,书名是一句诗,末端是一枚大红色的印章,写有“凤还梧居士”几字。 苏意蕴骇然变色,“这、这个东西怎么还在这里?!林随安不是已经将这东西毁了吗?!” 幂篱人:“苏十郎且看清楚了,这一卷可不是云水河上那一卷。” 苏意蕴定眼再看,这才发现,书名的诗不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而是下一句“莫待无花空折枝”,顿时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现在,苏十郎想与在下谈谈了吗?”幂篱人问。 苏意蕴全身抖若筛糠,手脚并用匍匐着爬上前,唇色白如纸,抖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幂篱人叹了口气,“看来苏十郎有些紧张啊,那不如由在下说,十郎一旁听着,若有偏颇之处,还望苏十郎能指点一二。” 苏意蕴瞪大双眼,慌乱摇头,嗓子中发出惊恐的“啊啊”声。 “就从这卷轴书开始吧。”幂篱人解开轴书,慢慢展开,龙鳞装裱的纸页翻飞,洁白如雪,全是空页,只有第一页有内容,是一副画。背景有飞檐凉亭,青松绿槐,亭中有两人,交叠一处,皆是男子,两人睁着眼,都是清醒的,表情陶醉,面颊绯红。上位人是姜东易,下位人正是苏意蕴。 苏意蕴抱头发出一声惨叫,那叫声简直不像人发出来的,而像是什么濒死的野兽。 “春淡居士不愧是名扬东都的春|宫图高手,此画功力深厚,风姿洒脱,细节精美,堪为上品。”幂篱人道,“想必正是因为如此,苏十郎才会将春淡居士推荐给姜东易吧。” 苏意蕴整个人缩成一团,脑袋咚咚撞着地面,几下就撞出血来。 “苏十郎为何如此反应?莫非是时间久了,忘了春淡居士是何人?” 苏意蕴:“住口!” “春淡居士,原名单远明,字白苹,随州才子,与苏十郎乃为同乡。” “住口住口住口!” “多亏了苏十郎牵线搭桥,单远明才能与姜东易攀上关系,还成了姜氏的隐秘画师。不得不说太原姜氏这癖好——”幂篱人啧啧两声,“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闭嘴!”苏意蕴骤然暴窜起身,双手去掐幂篱人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一根九节鞭嗖一下缠住了苏意蕴的脖颈,苏意蕴整个人被拉飞了出去,脖颈上勒出骇人的血痕,他的手甚至还没碰到幂篱。 满启好似牵狗一样将苏意蕴拖到一边,冷笑道,“做都做了,还怕人说吗?” 幂篱人叹气,“满启,你这脾气可要好好改改,太沉不住气了。” “我着急啊,”满启将苏意蕴拽了过来,老大不高兴,“七爷您可快点吧,我还急着去逛夜市呢。” “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幂篱人道,“苏十郎所料不错,你之前心心念念想要的那一卷,也就是云水河上林随安毁掉的那一卷,确实是姜东易的阿爷姜永寿的轴书,而属于姜东易的,记录了苏十郎的这一卷,单远明早就给了在下。” 苏意蕴眼角崩裂,“什么?!” “单远明其实是我们的人,只是此人心机太深,总想给自己留后路,先骗了你,博取姜东易的信任,再骗了姜东易的两卷轴书,最后又骗了在下,说只得了一卷,自己私藏了另一卷。不曾想聪明反被聪明误,最后害了自己的性命。” 幂篱人示意满启将苏意蕴拖到桌边,将酒盏往前推了推,“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苏十郎的介绍,我们也得不到乾州姜氏的惊天秘密,在下对苏十郎还是感激的。” 苏意蕴扯着脖颈上的九节鞭,脖颈上的血顺着指缝流出,沿着手臂滑下,一滴一滴落在酒盏里,碧绿的酒液混着鲜红的血水,渐渐变成了墨一样黑。 “所以,在下想帮苏十郎登上随州苏氏家主之位。” 苏意蕴嗓子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叫声,满启哼了一声,甩臂收回九节鞭,不情不愿站在了幂篱人身侧。 苏意蕴伏在桌案上,剧烈|喘了几息,缓缓抬头,瞳孔染上了癫狂的血光,“你说真的?!” 幂篱人点头:“真的不能再真了。”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信你?!” “啊,是在下唐突了。”幂篱人抬起手臂,摘下了幂篱。袍袖滑下手肘时露出了纤细白皙的手臂,上面布满了乱七八糟的伤疤,似是被千刀万剐过一般。 苏意蕴看到了幂篱下的脸,很年轻,如水的月光透过窗棂,斜斜扫过鼻梁,半色朦胧,半色黑暗。 “我叫祁元笙,”他颔首轻笑,五官娟秀如女子,美得像一副画,“或者你也可以称我为——七爷。” * 正月十六,上元佳节第二日,林随安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一年一度的东都夜市。 有两词可表:灯火如昼,挤死个人。 木夏破天荒没准备豪华马车,花一棠破天荒没穿他那些夸张累赘的宽袍大袖,反倒选了身干净利落的胡服,甚至连熏香球都没戴,手里扇子也换成了袖珍版,随时随地能塞到袖口里。 临出门的时候,伊塔还郑重其事嘱咐方刻:“方大夫,跟紧,别丢了。” 方刻双眼迷蒙,不以为意“嗯”了一声,林随安也觉得太夸张了,作为一个有多年春运经验的现代人,区区一个上元节,她还不放在眼里——眼——里…… 她草率了! 林随安站在花氏六十六宅的大门口,看着那绵延了不知道多少公里,根本看不到头的人流,只觉头皮阵阵发麻。这人流量,比起早晚高峰的地铁十号线也毫不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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