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时清岿然不动。 薛放见他一副不为所动的模样,气血上涌,拔出长剑往香几上一抛! 银瓶乍破,酒水飞溅,香几应声而裂。 裴时清沾了浑身酒水。 “薛放!”息邪怒斥。 长剑插在断裂的香几上,尾端仍在发颤。 裴时清面无表情伸手,将长剑拔了出来,递给他:“我竟是没想到,歃血阁叫你变得如此浮躁。” 薛放狠狠打开他的手,长剑哐当一声掉到地上。 薛放语气中带着几分狠戾:“浮躁?你要我眼看他踩着我家人的骨,践踏着我亲人的血,端坐帝位,笑拥江山?” 薛放喉咙中发出几声凄厉的笑,他表情有些扭曲:“谢渊,我没你那么好的气度,在仇人身旁依然能如鱼得水,若我是你,我早已生啖其肉,生饮其血!” 裴时清双眸冷寂,幽深如古井的瞳一动不动盯着他。 分明他一个字未说,薛放却感觉到他的眼神就好似一把锋利的刀,沿着他的面颊一刀、一刀刮过。 他忍不住避开他的视线,垂在榻上的手更是狠狠握紧,几乎将那紫檀木碾为齑粉。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出口的那些话。 是,他薛家和谢家一样,皆在那年落得个满门抄斩,血流成河的下场。 但薛放忘了,龙椅之上那人,是灭谢家满门的铁血帝王,亦是谢渊的姑父。 谢渊乃是眼睁睁看着那人举起屠刀,向着自己的结发妻子、向着自己的……亲生骨肉。 谢家满门二百余人,皆化作地下亡魂,独留他一人在世间行走。 他又怎能不恨? 似是掩饰,薛放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我只是来提醒你,当初答应阁主的事,你莫要忘记。” “倒一个周氏,死一个太子又如何?我们要的,从来不是让他得葬皇陵,让他魏氏江山绵延千秋!” 他的语气忽然有些凄厉:“别忘了当年琅哥哥是如何死的。” “他是被人一刀刀、一剑剑,放干浑身鲜血,死在发臭的地牢里的。” 薛放凄然一笑:“师弟,不要辜负琅哥哥。” 他丢下这句话,抓起长剑怏然离去。 裴时清坐在一地狼籍里,手中还握着酒杯。 他微微闭眼,似乎看到脏污不堪的地牢中,他那冰魂雪魄、如圭如璧的太子兄长如同神佛低眉,任由那些宵小之辈肆意折辱,至死,没发出一声哀求。 他端坐的时间有些久了。 息邪猛然跪在地上,唤道:“公子。” 裴时清缓缓睁眼,声音如同被砂纸打磨过一般:“取药箱来。” 他松开手,息邪才发现,那只天青色瓷杯已经碎成一块块,扎得他满手鲜血淋漓。 息邪心中一惊:“公子!我这就去取药箱!” “息邪。”裴时清忽然又唤住他。 息邪回头。 裴时清的脸隐在暗处,叫人窥不清情绪。 “多宝阁第三层第四个格子,有几封信,你吩咐人追上薛放,将信交给他。” 息邪抬头看他:“公子此前不是说……证据不足么?” 公子追查昔年之事时,发现薛家被卷入前太子谋逆案一事,实在是有蹊跷。 他怀疑……此事与徐怀忠有关。 当年薛家亦如谢家一般,被满门抄斩,徐怀忠念在昔日与薛将军的情谊上,暗中救下薛放,从此将薛放带到歃血阁,养在膝下。 这是徐怀忠一直以来的说辞。 这些年裴时清得了些新的证据,薛家被灭一事,疑点重重,最终指向的居然正是徐怀忠。 证据不足,他不敢贸然将此事告知薛放,只能继续寻找蛛丝马迹。 然而这一次让裴时清认识到……若是再不将自己的怀疑说与薛放听,他这傻师兄,恐怕真要替徐怀忠卖命。 裴时清无声喟叹:“你只管命人将东西交给他,至于信与不信……全在他自己。” 作者有话说: 肥章来了!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秋风辞》 汉·刘彻 感谢在2023-11-02 22:39:00~2023-11-04 17:26: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悦悦有点烦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为笼 ◎裴先生……太苦了◎ 阿苍第三次将东西送入屋子里, 棠梨却依然声称自己没胃口。 阿苍皱了下眉,亲自打开食盒,把食物一一拿了出来。 满桌子好菜, 让人观之食指大动。 偏偏棠梨瞥了一眼,神情怏怏道:“阿苍,我真的不想吃。” 阿苍充耳不闻,盛了一碗汤放到她面前:“喝汤。” 自从那个十一和她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了半个时辰, 棠梨就变成这样了。 他不知道十一和她说了些什么,但是棠梨这般模样, 让他十分不悦。 见棠梨依然没有动筷的意思, 阿苍沉默片刻,干巴巴警告:“你不吃东西,我就找他打架。” 棠梨终于没忍住, 瞪他一眼:“想不到你还会威胁人。” 她终于是拿起了勺子, 开始喝汤。 面具之下, 阿苍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他也坐了下来, 陪同她用饭。 只是一顿饭棠梨吃得食不知味,平日里爱吃的菜如今却连动筷的意思都没有。 阿苍给她夹了几筷子菜, 棠梨本想冷落一旁,但对上少年的视线, 她手轻轻一抖, 还是乖乖吃了下去。 棠梨原本不是这么容易被影响的人。 好歹前一世也平白受了许多磋磨,寻常之事如今已经很难影响她的心境。 然而…… 一想到裴时清的身世, 她再度觉得食不下咽。 她知道他的身份没那么简单, 但万万没想到…… 他竟出身于当年荣极一时、最后却被满门抄斩的开国公府, 谢家。 当年谢家灭门惨案震惊朝野, 幼时棠梨亦有耳闻。 她记得爹爹曾叹道:“帝王脚下埋忠骨, 可惜,可惜啊。” 昔日簪缨世家、名门望族之后,一夕之间不得不改头换面,隐姓埋名…… 棠梨不敢想象他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谢家种种,棠梨也是听闻过的。 谢家原也是绵延百年的名门清流,基业甚丰。 谢家那位开国公与魏炀帝年少时乃是至交好友。 后来被魏炀帝说动,倾举族之力跟随魏氏讨伐前朝,谋夺天下。 后来魏炀帝登基,封谢氏为开国公,谢氏则将视若明珠的嫡长女嫁与帝王家做太子妃。 一时间谢家荣宠无双,天下人莫敢不尊。 怎料当年的开国公本以为是要与明君一同开创盛世,后来却也让谢家落得个功高盖主、帝王猜忌的下场。 开国公和魏炀帝先后去世之后,新帝登基,皇室对谢家的猜忌便如笼中猛兽,一下子被解开了绳索。 加之新帝当年迎娶谢玄婵,原本就是出于政治考量,他心悦之人另有其人,也就是如今的周皇后。 周氏虽得皇帝宠爱,但到底只是一个贵妃,处处被谢皇后压了一头,自然视谢家为眼中钉、肉中刺。 开国公逝世后,周家没少从中作梗,帝王猜忌之下,谢家终究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可怜谢氏满门,含冤葬身于屠刀之下。 如今得知裴时清的身份,棠梨不由得背脊生寒。 在位之人,是他的亲姑父,前太子魏琅,则是他的表兄。 然而天家无父子,前太子魏琅,被周氏囚于地牢,生生放血而亡。 裴时清的姑姑谢皇后,在勤政殿前磕了一夜头,血流满面,没能换得帝王一顾。 最后被赐下鸩毒,草葛裹尸,死后连皇陵都没能入。 随之而来的,便是谢家被满门抄斩,一把大火,将过往荣华烧了个干干净净。 裴时清他……怎能不恨? 胸口起伏片刻,棠梨闭眼缓缓吐了一口气。 裴先生……太苦了。 如今他将自己送走,不过是想在腥风血雨来临之前护她周全,她又怎能对他生怨? 十一原本做好了棠梨要闹的准备,没想到棠姑娘得知公子的身世之后,便再也没提过要回上京的话。 相反,她整日里怡然自得,或是提笔作画,或是傍池喂鱼。 观察了几日,十一紧绷的心弦总算是放松了些。 公子交代过,他们所处的位置越少人知道,棠姑娘的安全就能多一份保障。 最理想的状态是棠姑娘呆在此处,直到政变结束。 因此即使是十一也不能与外界联系得太过频繁。 上京局势风云变幻,棠姑娘这般沉得住气,倒叫十一刮目相看。 棠梨正临水而坐,提笔作画。 她此时正坐在一处小阁楼中,阁楼外荷叶亭亭,碧波荡漾。 微风拂来淡淡荷香,叫人心旷神怡。 谢家多年积累,饶是一夕之间蒙此大难,但到底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裴时清准备的这处庭院亦是处处雕梁画栋,曲水荷池,亭台楼阁应有尽有。 莫说是住一个她,就是住上百个她都不会嫌小。 棠梨笔下微微一用力,浓重的赤色在宣纸上晕开,笔下粉荷倒像是染了鲜血,透出妖冶。 唇上刺痛尤在,似乎轻嗅之间,便能闻到冷香在唇齿之间弥漫。 棠梨微微闭眼,将那些扰乱人心思的情愫都赶了出去,冷静思考着眼前的局面。 接连多次遇险,她又怎不知裴时清良苦用心。 虽说方式是粗暴了些,但的确是有效的,至少她现在不就乖乖呆在这处庭院中了吗。 可是越仔细琢磨,越觉得处处不对劲。 如今置身于这处庭院,棠梨惊觉这庭院的格局竟有些像青园。 不,或者说青园的飞檐斗拱,一花一木,分明是照着这处庭院的格局来布的。 更令她诧异的是,这庭院中甚至备下了各式各样的画具。 棠梨仔细看过,画具都是崭新的,并没有人使用过的痕迹。 裴时清不喜作画,这些画具……又是为了谁准备的呢? 若说藏书阁中的孤本典藏都是为了替此间主人解闷早早布置下的,可那些画具,分明是新近才添的。 棠梨在其中看到了徽音阁新出的荷香纸。 徽音阁的荷香纸只在七月荷花正盛的时候售卖。 取的都是当年新开的荷花做材料,制成的纸色白如雪,散着淡淡荷香,故而得此名。 荷香纸不易保存,只消月余,香气散尽后,便与普通宣纸无异。 这处庭院中的荷香纸香气犹存,所以必定是不久之前采买的。 这些东西……又是他在什么时候备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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