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还站在这做什么,是觉得我还不够恶心……” “你还病着。” “那又如何?”沈鸾揉着眉心,忽而睁开眼,她一双眼睛弯弯,眼底深处,却半分笑意也见不到。 “再疼,也没有从望月楼摔下来得惨痛。” 其实沈鸾早已记不清,自己从望月楼摔下时……是何感觉。她只隐约记得那夜风雪骤急,雪花簌簌,迷乱了自己的视线。 满天大雪弥漫,身后是绿萼歇斯底里的哭喊。 风声、哀嚎声、尖叫声。 再然后—— 万物俱寂,一切戛然而止。 “裴晏,从高楼摔下的人是我。” 痛苦的人是她,惨死的人也是她。 沈鸾轻哂,“你凭什么作出这番虚情假意的痛苦姿态?” 裴晏猩红着一双眼睛:“我不是……” 伤心欲绝是真的,后悔不已也是真的。 他从未在这事上骗过沈鸾半分。 裴晏紧紧拧着双眉,攥着的拳头松开又紧:“我做什么,你才会相信。” 从未有过的颓丧溃败弥漫在裴晏眉宇。 他眼眸低垂,唇角一点点挽起苦涩,“是不是如今我做什么,你都不会……” “那你怎么不去死呢?” 沈鸾凉薄一笑,那双浅色眸子再无半点温情笑意。 沈鸾勾唇,弯着的眼角透着无尽的冷漠薄情。 “裴晏,你不是问我想做什么吗?” 沈鸾忽的垂首,她闻见裴晏身上淡淡的檀香气息。 是她以前再熟悉不过的。 沈鸾盯着裴晏的眼睛,一字一顿,“我想要看着你……” 陡地,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把匕首。 刀刃锋利,削铁如泥。 沈鸾瞳孔紧缩,视线不可置信一样,一点点往下。 她记不清裴晏是如何将匕首交由自己手上,又是如何握着沈鸾的手,一点点往里推进。 鲜血喷薄而出,染红了衣襟,也染红沈鸾一双纤纤素手。 匕首上的红宝石灼目耀眼,沾了猩红血珠,瘆人可怖。 沈鸾双唇嗫嚅,她双目怔怔,下意识想要抽回手。 裴晏紧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又往前一寸。 “……卿卿不是想要我死吗?” 裴晏声音极轻,他额角薄汗密布,裴晏喘着气,声音渐渐不稳。 眼前也逐渐蒙上一层白雾。 他喑哑着嗓子,都这时候了,裴晏心中挂念的,居然是沈鸾看见血会不会害怕。 “你、你别看了。” 他想说自己不疼,想说自己没事。 然满头的汗珠,却怎么也骗不了沈鸾。 窗外月明风清,徐徐夜风吹皱一池春江。 那匕首入得极深,满屋的血腥味掩住了熏香。 沈鸾双手颤抖。 如白玉细腻的双手渐渐染成红色,多了一股血腥之气。 眼角滚烫,沈鸾双目紧闭,极力压下翻涌而出的泪水。 少顷,沈鸾睁开双眸,她忽的记起,去年秋狝,裴晏为取得裴衡和裴煜的信任,以身涉险,自导自演了一出戏,故意招来那黑熊。 不过是为夺得他人信任,裴晏尚且能对自己那般狠心。 裴晏目光直直,豆大的汗珠自额角滚落,他不知沈鸾心中所想。 那一刀他没有片刻的犹豫,腹部疼得厉害,剧痛沿着伤口,缓缓蔓延至全身。 气息微弱,裴晏强撑着,他伸手,想要抚平沈鸾紧皱的眉眼。 然只一瞬,沈鸾立刻往后仰去,避开裴晏的触碰。 血珠子一点一点往下掉落,裴晏手指僵滞在半空。 须臾,他恍然回神。是了,自己双手沾了血腥,肮脏不堪,确实不该脏了沈鸾。 是他叫疼痛分了神,才忘了此事。 倏地,裴晏看见沈鸾弯唇,她轻声一笑。 那笑容饱含嘲讽讥诮,独独没有关心,没有紧张。 “裴晏。” 沈鸾扬扬唇角,清亮声音落在裴晏耳旁,“你果真……够冷血的。” 秋狝时以身涉险,而如今,为了换来自己的信任,裴晏亦能对自己能下这样的毒手。 雾霭沉沉,窗边的月色不知何时,不动声色远离了去。 只剩下满地的萧条冷寂。 沈鸾勾唇一笑,忽的,她挥袖,宽大的衣袂拂起,榻边的两丈多高的美人瓢忽的滚落,声音之大,惊得隔壁的沈氏也闻见动静,披衣前来。 “——卿卿,卿卿!” 焦急不安的声音骤然在门外响起,一种奴仆手持羊角灯,乌泱泱挤了一地,瞬间亮如白昼。 “若我没猜错,五皇子此番离京,是有旨意在身的。” 沈鸾弯唇,她不去想裴晏怎会出现在自己船上,又是如何偷偷摸摸扮作他人,跟随自己一路。 “若是让人知道五皇子忤逆圣旨,半夜刺杀长安郡主……” 沈鸾轻轻笑了两三声。 下一瞬—— 一声“抓刺客”穿破了夜色。 …… 照如白昼。 沈家几乎所有的家丁倾巢而出,一众奴仆垂手侍立,高举羊角灯。 暗无天日的春江得以见着光亮,粼粼水波映照烛光。 隐约还可见水面上血迹浑浊。 数十名家丁在腰间绑上绳索,下水追人。 沈氏披着大红狐狸里斗篷,头上只简单挽了根发簪,她怒不可遏,连拍两下案几。 案几哐当,发出重重一响:“你们都是死人吗?” 屋里血腥味浓重,开了窗,那股恶心的感觉人仍然久久未散。 榻上的锦衾早叫人重新换了,侍女端来沐盆,伺候沈鸾净手。 茯苓和绿萼自知失职,双膝跪地,额头紧贴地面:“夫人息怒,是奴婢的不是。” 她们二人睡在外间,却不曾听到歹人的声音。 幸好沈鸾安然无恙,否则她们赔上十条命,也不够抵的。 沈鸾倚在青缎引枕上,强撑着挤出一丝笑容:“不关她们的事,是那人、是那人下了迷香。” 眼前白雾重重,沈鸾意识涣散,抬起的手臂终缓缓失了力道。 往下跌去。 意识残存的前一刻,沈鸾只来得及看见母亲朝自己飞奔而来的身影,以及门外传来的一声惊呼。 “找到了!找到了!” 是……抓住裴晏了吗? 头疼欲裂,手指无力垂落在榻边,沈鸾闭上眼,沉 沉晕睡过去。 …… 头仍晕得厉害,沈鸾强撑着睁开眼皮,映入眼帘的,却是金碧辉煌的蓬莱殿。 沈鸾猛地一惊,瞪圆双目。 园中空无一人,只有皑皑白雪覆盖,红梅迎风摇曳,空中暗香拂来。 遍身罗绮的宫人自廊檐下匆匆而过,静悄悄无人敢低语。 沈鸾双眉紧皱,眼前的蓬莱殿如她记忆一般,却又处处透露着不对劲。 好比刚刚那几位眼生的宫人。 好比沈鸾就站在她们身前,然她们却一点也没看见沈鸾。 闷头行路,直至转过花障,方悄声叹口气,紧绷的双肩舒展,三人脸上不约而同掠过惊恐万分之色。 好似心有余悸,劫后余生。 “你们……刚刚看见了吗?” 只一张唇,那宫人立刻做干呕状。 她只要一闭上眼,就想起挂在城墙上的那张人皮。 顷刻心口涌上恶心。 宫人捂唇,低声呜咽:“我早就和她说过,陛下那样的九五至尊,岂是我等能攀上的,她偏不信。若非如此,怎会落得这样一番下场,被剥皮高挂城墙……” “别哭了,若是叫陛下听见,定说你的不是。陛下这回是真的动怒,连他身边的李贵公公都被挨了板子,何况你我。” ……李贵。 那不是裴晏身侧的太监吗? 沈鸾站在小宫人身前,明目张胆听着三人的窃窃私语。 她后知后觉,这应当是前世她坠楼后jsg的事。 蓬莱殿悄无人烟,只廊檐下的铁马叮咚作响,随风晃动,见证了世间炎凉。 蓬莱殿灯火通明,一众戳灯侍立,就如沈鸾在时一般。 也不知自己坠楼后,茯苓和绿萼如何? 沈鸾胡思乱想。 抬脚欲往暖阁瞧瞧,忽听身后的宫人小声啜泣。 “陛下心中只有那一位,哪里还装得下别人?若不是如此,也不会夜夜宿在蓬莱殿了。” “陛下真是痴情,情深意切,这么久了,后宫一直虚空,就为着那人。” 沈鸾抬起的金缕鞋硬生生顿在半空。 耳边嗡鸣,簌簌白雪落下。 裴晏……痴情? 再有,宫里空着的宫殿那么多,裴晏为何独独将蓬莱殿赐给那人住,还和日夜同那人你侬我侬。 她是故意叫自己看着恶心吗? 怒火中烧,沈鸾紧紧握住双拳,一头扎进雪中,冒雪赶往暖阁。 雪色漫天,夜色乌沉沉压着,蓬莱殿静静伫立在夜色之中。 支摘窗半掩,隐约可见暖阁光影绰约。 只一眼,沈鸾立刻红了眼睛。 屋内和她离去时并无两样,黑漆描金长桌上摆着一方天蓝釉花盆,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上还立着一个小巧的青铜钟。 好似她从未离开过一般。 然很快,沈鸾满心的惆怅登时被屋里的声音打断。 那声音透着喑哑,裴晏掩唇,轻咳两三声。 “等久了罢,我今日来得晚了些。” 声音温和,是沈鸾以前从未听过的。 她暗暗攥紧拳头,唇角勾起一丝嘲讽笑意。 先前那宫人果然说得不错,裴晏还真是情深意切。 前世沈鸾追着裴晏跑,也曾心存疑虑,不知有朝一日裴晏动了心,会是这样一番模样。 温柔缱绻,亦或是体贴入微? 沈鸾满心的疑虑,终在今日找到了答案。 她轻嗤,又觉裴晏实在是惺惺作态。 若真是对那女子情深意重,怎不叫那人住在别处,偏偏要住在自己的蓬莱殿,也不嫌硌应得慌。 殿中熏香缭绕,青烟未烬。 沈鸾踮着脚尖,悄悄往里张望。 玻璃炕屏挡着,沈鸾只能看见裴晏颀长的身影,以及他低低的一声。 裴晏事无巨细,在道他今日的日常。 无非是上朝,朝见文武百官,批折子。 枯燥又无趣。 沈鸾百无聊赖皱紧眉,倏然听裴晏一声笑:“你放心,先前是我不留心,叫那人脏了你的园子,日后……日后再不会了。” 沈鸾鸡皮疙瘩起立,听出裴晏口中的人就是刚才那三位宫人念叨的。好像是犯了什么错,叫裴晏剥皮高高挂在城墙上。 沈鸾心惊胆战,虽知裴晏看不见自己,沈鸾仍放轻脚步声,不敢闹出丁点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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