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在他身边的,是抚州守城中郎将薛小将军薛珹。年纪跟陆安荀相仿,一开始听陆安荀说要亲自带兵剿灭摩尼教,他还有些不看好。 毕竟这可不是简单的乱民,这些摩尼教手上装备齐全,有造反的兵器。而且陆安荀年轻又是个文官,从未上过战场之人居然要带兵平乱。他曾预测,陆安荀绝对坚持不过两天。 可没想到,陆安荀虽是文官却对带兵作战很擅长,不论是城市巷战,还是山野丛林战,皆有他自己的见解和谋算。在深山里跟摩尼教斡旋的这些天,若不是有陆安荀带领,他们这些人早就掉进摩尼教设好的陷阱中了。 是以,这会儿薛珹对陆安荀佩服得很。 听陆安荀说夜里有暴风雪,他深信不疑,当即命人整顿歇息。 过了会,他又走回陆安荀身边,此时陆安荀跟前已经生了堆火。 他问:“陆大人,我已派人出去寻走失的人。” 陆安荀已经没所谓,这山里苦,兴许许多人走失后已经偷摸出山。不过摩尼教现在也被他们打得不成气候,眼下就周纺守着一处山坳死活不肯出来。 “摩尼教残余势力顽劣,我们明日可要强行攻?”薛珹问。 陆安荀默了默,却问:“还剩多少食物?” 薛珹动了动喉咙。 根本没有剩的食物,他们带进山的面饼早就吃完了,今天下午还是在雪地里刨的野薯。 “还有几筐木薯。”薛珹回道。 闻言,陆安荀望着洞外昏暗的天。外头寒风簌簌,吹得人脸颊生疼。别说那些年少的官兵,就说他自己,在山里这几日吃力得很。他手掌龟裂,碰一下都火辣辣地疼,这会儿连烘火都不能,不然会疼得想挠,而越挠越疼。 这一刻,不知为何,突然很想苏绾了。 离开她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他想。 若苏绾在这,说不定还能给她烤个焦黄的地瓜吃。还有热茶喝,有温暖的棉被睡觉。 苏绾就是这样,任何时候都是让自己活得舒服的人,跟在她身边的人也深受其益。 “明日攻。”陆安荀说:“尽快灭了那帮畜生我们回去。” 薛珹愣了愣,还是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种粗俗的话。 却又毫不违和,似乎陆安荀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能文能武,亦正亦邪。 “好。”薛珹点头:“一会我将剩下的木薯煮了,分给兄弟们吃饱,明日攻打摩尼教。” 尽管他清楚,区区几筐木薯不一定能让人吃饱。而明天最后一攻,也不一定能活着回去。 今晚大家都显得有些沉默,却奇异地团结,众人背靠背坐在火堆旁,互相给对方取暖。 陆安荀孤身阖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静默想念什么。 夜里,果然下起了暴风雪。雪花将山洞口装点得一片白,即便在漆黑的夜里也能清晰可见。 山里的风狂而野,宛若鬼哭狼嚎,瘆人得很。 陆安荀听了一夜,在凌晨来临时才迷迷糊糊睡过去。却又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喊:“天亮了!” 他睁开眼,洞外果真刺眼的白。他起身活动了下发麻的胳膊和腿,走出洞外。 雪已经停了,耀眼的光令他眩晕片刻。 他听见薛珹在他耳边说:“陆大人,兄弟们已准备好,可要现在出发?” 陆安荀点头,深呼吸口气:“走吧。” 他咬牙,周纺这奸猾的狗贼,他今天必须抓到。 . 这一仗打得艰难,周纺带摩尼教徒守着山坳占据优势,陆安荀带兵攻了许久也未能进入其中。 歇息片刻后,陆安荀想了个主意,让薛珹带人继续佯装攻打,而陆安荀则换了身衣裳从悬崖峭壁悄悄摸进山坳。 这般,到了午时,薛珹总算带兵冲进山坳,活捉了许多摩尼教徒。只是他命人寻了一圈却寻不到陆安荀的身影。 这厢,陆安荀却又是追周纺去了。 经过这几天的打交道,他发现周纺此人身上疑点颇多。他身手矫健功夫了得,并不像一个商人能练出来的。 而且对作战也很是有经验,像是曾经带兵打仗过。 陆安荀与他交手时,他身上的功夫也很是怪异,不像是中原武学。 这么一个神秘的人,越发令他起了好奇心,非要抓到好好问一番不可。 但眼下的情况是,陆安荀这边的人又饿又累,已经精疲力竭。而隔着半山腰的对面,周纺带着护卫与他们对峙。 两拨人各自观察对方按兵不动,但很快,周纺那双犀利的眼看出了陆安荀在强撑,是以不紧不慢地又折回来。 陆安荀点头:“算你识相,赶紧过来,乖乖让老子揍一顿。” 周纺和他的护卫也很是狼狈,看起来比陆安荀好不到哪去,可好在他们的人比陆安荀的多,以多胜少很有可能。 周纺一双狭长的眼宛若狼般犀利:“陆大人,死到临头还嘴硬,我原本想就此收手,是你不肯放过我,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提剑朝陆安荀刺来,陆安荀立即跃起身迎上去。护卫和官兵们也加入,一行人在半山腰混战,打得雪沫纷飞。 陆安荀带来的人手不敌,渐渐落了下风,最后几乎只剩下陆安荀一人。 他咬呀强撑,在周纺一剑压下来时,体力不支弯了身子。 “陆安荀,我惜你也是个英雄人物,可你坏了我的大事。即便我不杀你,东京城也会有其他人杀你,我今日还是送你一程吧。” 他这话说得奇怪,可陆安荀此刻无暇考虑。 “你今天杀不了我。”陆安荀道:“我却能捉你。” “还嘴硬?”周纺正欲挽剑刺过来,那厢就听见不远处有人大喊。 “陆兄!陆兄我来了!” 是杜文卿。 陆安荀嘿嘿笑起来,他早就听到杜文卿的声音了,所幸他来得及时。 周纺见了,凤眸一眯,忙收剑逃离。 陆安荀继续追上去,杜文卿带着人也紧跟其后。 约莫一刻钟后,周纺跑到山顶。身后是悬崖,眼前是追兵。 已退无可退。 陆安荀站定:“周纺,哦,也许你不是周纺。但不管你是谁,降吧,回去看你表现或许我能留你一命。” “看我表现?”周纺冷笑。 陆安荀也冷笑:“你背后肯定还有其他人,是谁?你若说出来可将功补过。” “陆大人未免太过自负!”周纺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乖乖听你的话?” “你别无选择,你府上女眷全在我手中。” 孰料这周纺是个狠人,听到这话居然眉头都不皱半分,仰头哈哈大笑。 “枉你陆安荀聪明,却也有蠢的时候。” “何意?” 周纺笑完:“难道你不知那夫人乃我前两年才娶的继室?而府上的儿女也非我亲生。” 陆安荀蹙眉,总觉得从他这话中好像抓到了些什么东西,可那东西一闪而过怎么也捋不清楚。 就在他思忖时,周纺猛地上前扯住杜文卿,跳下山崖。 电光石火间,陆安荀暗骂了句娘,然后迅速飞身扑过去。 官兵们见状纷纷惊骇,忙让前去查看,待瞧见悬崖边的情景时皆倒抽口凉气。 . 此刻,三人被挂在悬崖边上。 在扑过去时,陆安荀精准地抓住了杜文卿的手,而在下落过程中眼疾手快地攀住一块凸起的石头。 这会儿,他拉着杜文卿,而杜文卿却被周纺死死拽着。 变故来得太快,杜文卿吓得不轻,脸色发白瞬间出了一身冷汗。待回过神,发现自己被陆安荀抓着,他心下大为震动。 “你.”他望着陆安荀,似是不可思议。 不明白陆安荀为何会想也不想就跳下来救他,分明.分明在他看来,以他们的交情不值得他如此。 “抓紧了!”陆安荀咬牙,然后对上头的人喊:“快想办法!” 上头官兵回应:“陆大人,杜大人,你们且忍耐,属下这就想法子救你们上来!” 悬崖陡峭,往下一眼望不到底,只有一片令人眩晕的白,像是深渊又像是幽魑之地。 很快,陆安荀支撑不住,手指往下滑落了段,越发地令他艰难。 “陆兄,”这一刻,杜文卿却奇异地平静下来。他说:“你放手吧,这样下去,我们三个人都会死。” 陆安荀五指抓在石头上,手臂青筋毕露。 而最下头的周纺却笑得张扬,他像是地狱里的鬼,死也要抓个垫背的。 他解气道:“没想到还能带俩,值了!” 陆安荀没理他,而是对杜文卿说:“抓紧我!你不能死,他也不能死!我还得抓他回去问话!” 他仰头朝上面看,悬崖上的官兵正在努力施救,有人砍下树枝试图伸下来,可发现够不着又收回去。 而这边,陆安荀快坚持不住了,他手指隐隐发颤。杜文卿发觉手上有些滑腻的东西,定睛一看,居然是血。 “陆兄?”他心惊:“你流血了。” 再往陆安荀身上打量,发现他背上的衣服已经染得通红,血顺着胳膊流到了他们紧攥着的手上。 杜文卿盯着晕染开的红,愣了会,突然笑起来。 “陆兄,我很高兴。”他说。 陆安荀:“你有病?” “我以为在陆兄心里,早已将我视为陌路人。” 陆安荀:“什么时候了你能不能闭嘴?” 杜文卿继续笑:“今天我才知道,陆兄还把我当兄弟看待。” “我很高兴。”他又说了遍。 然后抬手。 陆安荀察觉他在做什么,气得不行:“杜文卿,你疯了?” 杜文卿五指一根一根地松开,借着血的滑腻,说了最后一句“陆兄保重”,然后猛地坠落下去。 “杜文卿!”陆安荀惊恐失声。 . 除夕,下了多日雪天气总算放晴。 此前闹得轰轰烈烈的摩尼教短短半个月已经销声匿迹,如今大街上再也看不到摩尼教的影子,有的,只是百姓们忙碌准备年节的脚步。 陆安荀来抚州这半年辛苦,苏绾打算让他过一个丰盛舒适的春节。 是以除夕一大早,苏绾就起来忙了。清扫祭灶准备桃符对联,还准备鱼鸭猪肉炸丸等。 如此忙了大半天,才想起来件事。 她净手擦了擦,问桑葚:“前院那边早膳用得如何?” 桑葚说:“已经用过了,难得今日天气好,这会儿俩人正坐在院中晒太阳呢。” 苏绾点头,吩咐:“我这边忙,回头你多照看些。” 她忙得差点忘了,府上现在还住着两位伤患。 蔷薇花藤攀爬上屋檐,一路穿墙而过,新枝伸向前院。 前院里,积雪已经被小厮扫到了墙角,暖阳照在青石板地面上,映出两道圆滚滚的影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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