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在宁寿新宫中发生的事情,以及帝王对太子妃“慈母心肠”的称赞话语也随着凉爽的秋风传到了宫里、宫外。 宫外大阿哥府的演武场上,穿着一身藏青色袍子、坐在马背上正弯弓搭箭练习骑射的胤禔,听完自己心腹太监栓子禀报的事情后,嘴角连着抽搐了两下,一把松开手中几乎拉成满月的弯弓,染着主人怒气的利箭破空朝着百米之外的箭靶子上飞速射去,“嗖”的一下正中红色的靶心,箭尾也跟着轻颤,足以可见射箭人的力道与准头。 “满人抱孙不抱子,老二这么堂而皇之一路上都抱着他儿子去宁寿新宫里给皇玛嬷请安,可真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一个儿子了呀。” 栓子听着自己主子明明不屑但是却酸的就差滴出醋的话,没有出声,而是有眼色的将一块米色的汗巾递给骑在马背上的胤禔。 额头已经冒汗的胤禔随手将自己的弓箭扔给站在一旁的小厮,然后翻身下马,用手指拉了拉衣领,才伸手接过栓子递来的汗巾,边擦着脑门上的汗水,边迈着流星大步往正院的方向走去。 进入正院的垂花门后,他熟门熟路的来到一间内室门口,“吱呀”一声推开房门就看到里面一个身怀六甲、脸色偏白的年轻美妇正坐在床边,低头抚摸着一件摊开的小娃娃衣服。 此人正是户部尚书科尔坤的嫡长女伊尔根觉罗·婉宁,爱新觉罗家的大福晋。 伊尔根觉罗氏正抚摸小衣服暗自出神,连胤禔走近了也没有觉察到。 背着双手站在床边的胤禔以为自己福晋又给孩子们做衣服了,谁知探着脑袋瞅了一眼,瞧见伊尔根觉罗氏手下的衣服上绣着明显的东宫标志,衣服大小看着也像是满月小奶娃穿的,他的一双浓眉瞬间就拧了起来,有些不满的开口询问道: “婉宁,这是哪儿来的小衣服?” “啊,爷,你回来了。” 耳畔处突然响起的男声瞬间惊醒了正放空思绪的伊尔根觉罗氏,反应过来的大福晋有些手忙脚乱的想要赶紧把手中的小衣服收起来,胤禔不高兴的声音就又跟着响了起来。 “想要给咱孩子们做衣服就直接吩咐府中的绣娘呀,要老二孩子的衣服干嘛?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啪!” 胤禔埋怨的话还没有说完,坐在床边的伊尔根觉罗氏就举起胳膊一把将手中团起来的小衣服,劈头盖脸的扔到了胤禔一张俊脸上。 眼前一黑,脸上也跟着传来了痛意,胤禔瞬间就懵了,一双本就偏圆润的荔枝眼也瞪的更圆了,他怎么都想不到,平日里温柔娴雅、说话慢声细语的福晋竟然还会打他? 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胤禔忙伸手将蒙在脸上的小衣服给取下来,眉头皱的都能夹死苍蝇了,他的大手捏着柔软的小衣服,刚想开口呵斥他福晋“大胆、放肆”,就瞅见坐在床边的伊尔根觉罗氏已经气得肩膀哆嗦,通红的眼睛里盛满了眼泪。 瞧见大福晋这样,胤禔憋在胸腔中的怒火也仿佛立刻就被冷水给熄灭了,他抬起右手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高挺的鼻梁,疑惑不解的嘟囔道: “伊尔根觉罗氏,你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大了,爷刚才也没有说什么啊,你就敢拿衣服往爷脸上扔,爷还没有生气说你呢,你倒是先委屈上了。” “呵——”孕妇的情绪本就不稳当,伊尔根觉罗氏听到胤禔的话,又看着他纳闷不已的模样,一颗心就像是泡在黄连水中般苦涩不已,在心中憋了好几年的话,也像是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样,边流着眼泪,边音调颤抖的回怼道: “爱新觉罗·胤禔,你也不想想,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至于腆着脸让人进宫找太子妃要大侄子的衣服吗?” 听到自己媳妇不仅直呼他的大名,还把事儿扯在了他身上,胤禔的脸更黑了,可还没等他出口,伊尔根觉罗氏未尽的话就像是竹筒倒豆子般,快速跟着冒了出来。 “自我们大婚以来,我的肚子就没有歇过,大妞与二妞只差一岁,三妞和四妞也只差一岁①,女儿们都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豁出性命生下来的。” “可你额娘倒好,每次我带着女儿们进延禧宫中给她请安时,她就板着一张脸,像是没有瞧见自己孙女们似的,还要次次逼着我在延禧宫里喝她找来的苦药汤汁,埋怨我肚子不争气,不能给你趁早生下来一个儿子。” “我今天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我这一胎是最后一胎,不管是男是女,我以后都不会再生了,你真想要儿子就去和后院其他女人生去!” 说完这话,伊尔根觉罗氏的眼泪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怎么收都收不住。 一直以为自己福晋和额娘相处得极好的胤禔,听完伊尔根觉罗氏这一连串风马牛不相及的哭诉,更懵逼了,他明明说的是小衣服,为何他福晋就能扯到他额娘身上? 可大福晋完全没有给胤禔插嘴发出疑问的机会,伊尔根觉罗氏用右手中的手绢刚把脸上的泪水给擦掉,更多的泪珠子又从眼眶中涌了出来,声音变得更加委屈了: “你额娘催生又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不相信你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整日倒好,什么事儿都不用管,想生孩子了,后院里有大把的女人争着、抢着给你生,罪都是我受的,最后落不到好、频频挨骂的人还是我!” “现在我肚子里这个都是第五胎了,你额娘被禁足前,还特意给我说了,如果这次我再生出来一个女儿,等下回选秀时,她要往府里再塞一个侧福晋和两个格格。” “你和太子向来关系不好,你以为我派人去毓庆宫向瓜尔佳氏讨要她儿子的小衣服沾沾喜气,都是只要动动嘴皮子就能办成的事情吗?” 听完这话,看着伊尔根觉罗氏哭成泪人的模样,胤禔的两片薄唇就像是被胶水给牢牢黏住了般。 他额娘是他尊敬的,对他福晋他也是真喜爱的,如果不喜欢伊尔根觉罗氏,他也不会日日守着她,将府中其他女人都当成花瓶摆设。 当年他刚出生时,养活在宫里的皇子、皇女们夭折大半,他额娘怕他也在北五所中不明不白的像他哥哥承庆一样没了,僵着脖子、豁出失去圣宠的后果,吵着闹着非得让他汗阿玛将包在襁褓中的他送出宫抚养。 这事是明晃晃在打皇家的脸,皇子、皇女们在宫里还养不住呢,难道送到宫外就可以养活了?因为这事儿,最后他额娘真的把他汗阿玛给惹恼了,刚满月的他就被包在襁褓中送到宫外交给了内务府大臣噶礼抚养,他额娘那个时候只是一个出身包衣的小庶妃,娘家不强盛,圣宠对她何其重要。 自从失宠后,延禧宫就变成了恍若冷宫一样的地方,一年到头都看不着几回万岁爷。 幼时的胤禔每次去宫里给自己额娘请安时,都将这一切在眼里,看着他额娘在宫里的日子过得如此不如意,比他小两岁的胤礽被他们汗阿玛亲自养在乾清宫里,受尽宠爱不说,还凭着个嫡出的名头就好运气的被公开册封为大清第一任皇太子了。 汉人才讲究嫡长子继承制的,他们满人从不把嫡、庶之分看在眼里。 因此从小到大,他都不喜欢老二,等他和他额娘盼着盼着终于等到他长到虚岁六岁,可以回宫里的尚书房②念书时,搬进南三所的第一天,他额娘就抱着他嚎啕大哭,还嘱咐他一定要争气,千万不能被老二给比下去了。 故而这么多年下来,胤禔不说对他额娘百依百顺,也是事事有回应的。 但他万万没想到,他对母亲的万般顺从,倒是让他福晋夹在里面,受大委屈了。 看着除了肚子大之外,脸蛋变得愈加小,四肢纤细得仿佛一碰就要折了的伊尔根觉罗氏像是要把这几年在延禧宫中受到的委屈都给化成泪水流出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胤禔舔了舔嘴唇,硬着头皮正想上前安慰他福晋别哭了。 这时,皇长孙女——哈拉哈齐领着三个蹦蹦跳跳的妹妹来正院里找她们额娘,四姐妹一走到内室门口就看到她们额娘在哭,而她们阿玛手足无措的站在床边。 四个小丫头自然是和她们额娘站在一条战线上的。 年龄最小,今年刚满四岁的四妞看到这一幕后,也“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松开拉着三姐的手,迈开小短腿跑到胤禔跟前,伸出两只小胖手使出吃奶的劲儿将胤禔往门口的方向推,边推还边奶声奶气的哭着骂道: “阿玛坏!把额娘气哭了!妞妞以后不和阿玛说话了。” 低着头抹眼泪的伊尔根觉罗氏听到小女儿的哭声在耳畔响起,惊得一抬起头就看到四个女儿都围过来了,忙止住哭声,用手撑着床榻艰难的站起来,将小圆脸憋得红红的,一定要把胤禔推出门外的小女儿给拉了过来。 虚岁满八岁的哈拉哈齐是冰雪聪明的,她瞥见随意扔在床边的小衣服,就认出来了这是前两日太子妃二婶派人送到府中的。 她也明白她阿玛和太子二叔关系不好,玛嬷更是每回听到“东宫”两字时,都是面色冷凝的样子。 哈拉哈齐抿了抿唇,带着身侧两个有些被吓到的二妹和三妹走到父母中间。 二妞和三妞用小手给哭泣的额娘和四妹擦着眼泪,哈拉哈齐则微微仰着头,看向胤禔说道: “阿玛,额娘从嬷嬷口中听说,若是孕妇多接触小男娃的贴身衣服,生出男娃的机会就越大,额娘想要给我们生出来一个小弟弟,因此才瞒着你向太子妃二婶讨要堂弟的小衣服的,就是怕你知道这事儿后会生气,也担心玛嬷听到了会觉得面子挂不住,在延禧宫里发脾气。” 胤禔闻言,嗓子里就像是塞了一团棉花般,没来由的堵得慌。 看着抱成一团的母女五个,他动了动喉结,突然有些无力,有种感觉福晋和四个闺女是一伙的,不仅自己福晋对他有怨言,连四个闺女都对他有埋怨。 “啊,我的肚子。” 正用胳膊环着小女儿的身子轻声安哄的伊尔根觉罗氏突然觉得肚子一抽一抽的疼,控制不住的咬着红唇喊了出来。 “呜呜呜——额娘流血了。” 只比哈拉哈齐小一岁的二妞看见母亲旗装下摆上沾的血,“哇”的一嗓子就被吓得哭了出来。 胤禔循声往伊尔根觉罗氏的腿上看去,瞅见落下来的红,脑子“轰”的一下子就被炸成了空白,忙跑到床边,将女儿们拉到一旁,打横抱起他媳妇,边往产房的方向跑,边扯着嗓子大声喊道: “来人,福晋见红了,快把接生嬷嬷和府医喊到产房来。” “砰——”仿佛冷水滴入热油锅,原本平静的大阿哥府瞬间就乱了起来,停在屋檐上歇脚的鸟雀们也全都被惊得“扑棱”一下张开翅膀,飞向了秋日晴朗的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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