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却笑了。 “你才会觉得累。”她说,“于我,这有意思极了。” 十二娘抬眼看她,她果然极有精神,一双眸子不笑时如寒潭,笑起来又璀璨。 叶碎金微笑看她。 十二娘进来到现在,都在扯别的。她去邓州走了一遭,经历了那么多,到现在一句都没提过。 叶碎金有耐心。 因她除了是节度使,是家主,同时也是姐姐。 而十二娘,是前世在京城一直伴着她伴到最后的人。 她看到这孩子垂下头,脸颊微动,知道她在咬牙。 她等着。 过了片刻,十二娘终于抬起头来。 “姐,”她问,“当年,你为什么要去争叶家堡?” “你为什么不能好好去嫁人,像五姐她们一样。” 为什么啊。 你要是肯好好嫁人,我也可以好好嫁人。 我们都安安分分的。 就不会像现在,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叶碎金的眸色变了。 她盯着十二娘。 她的嘴角勾起。 “我觉得,”她道,“你现在应该是懂的。” 十二娘流下眼泪。 “我知道你是怎么争到叶家堡的。” “那我怎么办呢?” “我和我娘说话,总感觉窒息。” “可我,没有你那样的本事,我怎么办呢?” “我就要去嫁人吗?像嫂嫂们一样?” “晨昏定省,伺候婆母,侍奉丈夫,照顾孩子,和妯娌比个高低,争个脸面?” “我,我……” 十二娘说不下去了。 她只流泪。 叶碎金当年为什么争,因为和她一样,看过了世界,体会过了权力,怎么还能回得去。 可她,只是个庸人,没有叶碎金的本事。 叶碎金的道路根本不可复制。 那她要如何才能突围出去?像六姐那样扭转人生的路线? 她是不是只能和母亲嫂嫂一样,困在内墙的高墙里,每天只盯着自己的鞋尖。 她感到无力。 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第115章 陌生 “忠远堂的事揭出来, 忠远堂那些人都去找永皙哥哥。永皙哥哥扛不住,就来找袁令。” “袁令只问了他一句话——” 【永皙如此年轻,亦无功名在身, 凭什么做到一地之令?】 “永皙哥哥当时忽然脸上没了血色, 一张脸白得跟什么似的。” “袁令就那么看着他。” 十二娘记得很清楚那个画面。 因为叶敬仪身材颀长, 也年轻俊秀。 袁令是个中年人,这些年劳累早衰,身体有些佝偻。 他站在叶敬仪面前, 视觉的对比非常强烈。 十二娘记得他鬓边的斑驳白发和胡子。 他的胡子在秋风里拂动。 他要对叶家人开刀。 他又不姓叶,他什么根基和背景都没有的, 他就敢。 一直以为读过书, 能作首小诗能写篇文章,就算是读书人了。 如叶敬仪这样的,在她的心目中,一直都是“才子”。 直到这时候, 她望着袁令并不高大的背影,才第一次认识了读书人。 才终于明白了叶碎金为什么爱袁令。 不许赎减, 必须不许。 十二娘全明白。 可怎么她的母亲嫂子们就不明白呢。 “到了我娘那边,我便总是喘不上气来。”她说, “难受。你若是跟她们讲,她们看你的眼神又是那样的。” “仿佛错的是你,你就不该关心这些事。这是你该关心的吗?” “便是缝一双袜子, 也比这个重要。” “六姐, 你没回来的这几天, 我睡不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时恨自己不是个男儿。” “一时又想, 六姐也不是男儿。可六姐厉害, 是我没用。” 叶碎金的书房, 成了小姑娘唯一能倾诉的安静之地。也只有叶碎金会肯听她说这些。 跟娘讲不通,跟爹不敢讲,怕他觉得自己心野了,从此就拘着自己,再不让自己出门了。 十一娘之前就被拘着了,因要说亲了,不许她出门,只许她老实待在家里。 十一娘的性子比十二娘沉稳温顺得多了,十二娘去看她,她都说闷得要疯。 十二娘害怕自己也被这样拘着。 爹和娘,是有权利这么做的。所有人还都会觉得,这是为她好。 她苦苦等着叶碎金回来。心里明白,这世上,大概只有叶碎金会听她说话,会懂她。 她用手帕擤擤鼻子。她的帕子已经没法用了,叶碎金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擦脸。” 十二娘把脸擦干净,一双眼睛红通通。 “六姐。”她依然还很迷茫,“我到底能怎么办呢?” 叶碎金却笑了。 “傻孩子。你忘记了你还是有一项本事的。”她拨弄着小姑娘的额发,告诉她,“你投胎很有本事。” 十二娘抬起眼看她。 “你投成了我的妹妹。”叶碎金含笑道,“你可以,靠姐姐。” 叶碎金使人打水来给十二娘洗了脸:“收拾干净,我们出门。” 十二娘收拾停当,问:“去哪?” 叶碎金道:“隔壁。” 隔壁过一条街,就是比阳县衙。 “你以为你帮袁令挡了事,就北洼村那一次吗?” 北洼村三代和叶家通婚,仗势霸占水源,群殴械斗致人重伤,后来有人死了。因为涉及到叶家,所以袁令去拿人,对方全村持械拒捕。 十二娘报了名号,吓退了对方。 叶碎金道:“你真正替袁令救命挡事的时刻,你自己根本都不知道。” 二宝带的亲卫中,叶碎金特意挑了些叶家堡的老人。但即便这样,袁令要去斗的,佟家也好,忠远堂也好,都是邓州当地的地头蛇。 地方宗族势力狠起来,似他这等没有背景的流官,真可能埋骨他乡。 十二娘就是个活的护身符。 其中凶险,袁令与二宝自然明白,回来后,都与叶碎金分说了。 “这是他欠你的。”叶碎金道,“我教你,以后记着,官场上的人情都不是白给的,都得还。” 袁令当然懂这个道理。 所以当叶碎金带着十二娘出现在他面前,要求他给十二娘在比阳县衙安排一个文吏职务时,袁令只叹口气,就答应了。 十二娘其实一直都想在县衙做事。奈何她不敢对袁令这正经的进士官提这种“非分”的要求。 万没想到,如今这么轻易就实现了。 一直到她手里握着腰牌走出县衙,站在阳光底下的时候,都有点不能信。 这份职务,不是在南阳叶敬仪那里闹着玩似的白干活那种。 她被登记在册,领了腰牌,以后还有俸禄。 以她家里如今的富贵来看,这点俸禄当然不算什么。但以普通百姓的生活水平来讲,县衙一个刀笔吏的俸禄,是可以养活一家五六口人的。 且这种身份,是有些面对百姓的实权的。在普通百姓来说,已经是需要仰望的了。 在普通的小县城了,都算是体面人家了。 “真的真的。”叶碎金揉额角,“比真金还真。你问多少遍了,别再问了。” 她告诉十二娘:“只从此以后,你就被绑住了。每天按时点卯记考勤,有事要告假,不是想不来就不来的。虽然缺勤扣的那点银钱你不在乎,但你若缺勤太多,袁令也不会任人占着这个位子。你趁早退位让贤。” 十二娘握紧腰牌:“我怎会缺勤。我巴不得有事做呢!” 她眼睛里有光。 但人总是得陇望蜀的,她试探问:“六姐,那我……能不能,不嫁人?” 人真是会贪心啊。 叶碎金拍了她脑门一下,骂道:“步子迈得真大。” 十二娘有些失望:“不能吗?” “大概是不能的。”叶碎金并不诓骗她,“我再怎么样,也不能越过你爹娘,不让你嫁人。” “不过……” 叶碎金想说她嫁的挺好的,但她突然顿住,面色微微地变了。 “六姐?”十二娘眼含着期望看着她。 叶碎金迅速调整了情绪,看了她一眼,道:“这个事我不能答应你。” 十二娘其实也知道自己是奢望了,叹了口气。 叶碎金与十二娘分开,便在家里等着。 果然没多久,叶四叔就杀过来了:“咋回事?十二娘咋回事?你咋又不招呼一声!” 十二娘得了县衙的差事,回家必然第一个得与叶四叔说的。 不用想都知道,叶四叔定然得跳起来。 但十二娘道:“六姐说,让你去找她,她与你说。” 气得四叔直拍腿:“我就去看看她能说个啥!” 儿女归父母,尤其是女儿,她一个从姐怎么也不该越过父母一声不吭地给十二娘安排了。 这怎么着都是叶碎金不占理的。 叶四叔理直气壮地就来了。 僮儿和护卫都看见了,四老爷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书房,过了不算长时间,走出来的时候人好像有点恍惚。 僮儿:“?” 而叶四叔家里,看着叶四叔出门去的十二娘,没敢立刻去找四夫人。 她酝酿了好久,想好了怎么说话,还告诉自己一定要控制好情绪,别把她娘惹得要急眼了跑去六姐那里坐地拍腿大哭就糟了。 虽然她娘好像还没这么干过。 但她这趟在邓州乡下可看过太多了。 只是往四夫人那里去,走近了,又打鼓。 因知道此去必要吵架的。和四夫人吵架又和与叶四叔吵架不同。 十二娘与叶四叔吵架,吵完有时候反而痛快。 可与四夫人吵架,常有一种说不通的痛苦。 她站在院子夹道里发呆,看着身畔两侧的高墙,忽然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四夫人不曾看过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就这么小。 因为她的身份只允许她待在这么小的世界里。 我不能成为那样,十二娘想。 她不能被被困在这些院墙里,那样,她迟早也会变得与她们一样。 十二娘想明白,叶碎金给她安排了差事,就是迈出了不让她被困住的第一步。 只她年纪还太小了,以后的事,叶碎金也说不准。尤其是婚姻事。 十二娘知道自己若是敢说一句“不嫁”,她娘就敢表演一个死给她看。 所以,婚姻是她最难迈过去的坎。 这道坎迈不过去,现在付出的努力都是白搭。 十二娘低头望着自己的影子。 这是连叶碎金都没法给出承诺和解决方法的事,她一个小小姑娘又能有什么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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