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叶碎金的父亲是急病走的,他走之前,并没有把回马枪传给叶四叔这个血缘最近的堂弟。 如果叶碎金也不会,那回马枪就失传了。 现在段锦知道,叶家回马枪没有失传。老堡主果然心疼自己的独生女儿,打破了家规,悄悄传给了她。 这很好,这使得叶碎金的手里又多了一分筹码,更不怕了。 段锦正为叶碎金高兴,叶碎金却将枪头的布巾摘了下来:“看好了。” 段锦睁大眼睛,眨都不敢眨。 枪尖一点银光,以刁钻的角度,在空气中划出奇诡而锐利的轨迹,收割的是看不到的人命。 一式。 两式。 三式。 …… 怎还有第四式? 第五式? 不是传说中,回马三枪吗? 叶碎金收枪,看到段锦惊讶的表情,告诉他:“回马枪一共五式。三式传承,最后两式是给堡主保命用的。不到时候,不传。” 段锦不敢说话。 这样的秘辛,便是叶三郎甚至叶四叔都未必知道,为什么告诉他? “阿锦。”叶碎金说,“今天,回马五枪,我都教给你。” 虽然隐隐猜到了,段锦还是震惊:“主人?” 他盯着叶碎金,非得弄明白:“为什么?凭什么?” 他忽地顿了顿,语速飞快地问:“赵郎君也学了吗?” 赵景文的枪法也是叶碎金亲手教的。 死去的记忆跳起来攻击她。 叶碎金抬手按住段锦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你别和他比,他不配。” 赵景文踩着叶家军的尸骨登上了大位。 段锦用自己活着证明叶家军还存在。 那些叶碎金上辈子就已经压在了心底的记忆又跳起来疯狂地攻击她。 那些宫墙深处暗夜独处时的后悔和痛苦,早在许多年前她就遗忘、就认命了,现在又跳起来攻击她。 她教了赵景文。 在赵景文离开叶家堡前,她担心他在外面的安危,偷偷传了他回马三枪。 连兄弟们都不会。 她后来一直痛苦自责。 因武艺是要用身体来记忆的,学得越早,练得越勤,身体记得越牢,反应就越快。 若兄弟们都早些学,或许战阵上的千钧一发间便能逃得生天。或许有些人就能活下来。 叶氏本家,不至于凋零至此。 段锦后来都学了,全部的五式,那都是后来了。 但这又是赵景文厌他的另一个理由——叶碎金只传了赵景文三式,却把家主保命的两式也传给了段锦。 他也曾问过:“凭什么?” “阿锦。”叶碎金捧着段锦的脸,盯着他的眼,“过几日,我会把回马三枪都传给叶氏本家子弟。我不会教赵景文的,一式都不会。” “但你,我会将五式全都传给你。” “你以后会一直在我身边,护卫我的安全,随我上阵杀敌,建功立业。” 她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的眼睛清澈懵懂,带着困惑和不解。 她知道此时此刻他是无法理解的。 她把段锦的头按下来,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你不愿意作我的弟弟,没关系。” “那就做我的大将!” “我要让你一路做到骠骑将军!” “我要你长命百岁!位列三公!青史留名!” 凭什么呢——就凭大将军段锦,是叶家军最后的精魂! 段锦活着,叶家军就活着! …… 额头抵着额头。 热度透过了皮肤。 呼吸可闻。 能看见她的眼睫在颤。 段锦这一生都尚未跟任何女子如此亲密过,何况是叶碎金! 从前,他个子矮,得仰着脖子看她。 她年纪比他大,她抚养了她。他从前看她,首先是主人,然后似母亲,又似姐姐。 后来,也就是这两年吧,他忽然就从那个在她婚礼上只知道傻乎乎吃糖的小孩子长大了。 他长得比她都高了。他再看她,当然还是主人,可不再像母亲和姐姐了。 她开始入他的梦里来。 一开始他惶恐极了。觉得亵渎。 可是后来,若她一日不入他的梦,他就睡不好。 于是,她夜夜都会入他的梦。 段锦的心脏快要跳出腔子。 他的手张开又握拳,张开又握拳! 血管好像要爆裂,身体几乎要出丑。 但最终,他还记得自己的身份。他紧紧地握住拳头,手背青筋都凸起,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 “主人。我……”段锦喉头滚动。 强吞下所有的热力,强让自己保持住了冷静。 “我会好好学!” “我不做劳什子将军。” “阿锦一辈子,只做主人的小厮。” …… 当日叶家堡的人留下口信,说邀请内乡县令到叶家堡做客。内乡县令惴惴了许多日,终于收到了正式的帖子。 这时候夏收基本完成了,看来是叶家堡也腾出手来了,毕竟夏收是大事,大家都忙。 但这种“叶家堡肯定要搞点什么事”的感觉就更强烈了。 穰县的县令又来了:“远涛兄,这怎么办?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了总怕交待在那儿。 “去,必无好事。”内乡县令说了个大废话,“不去,更无好事。” 他道:“我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吧。” 他关心的是:“马锦回是不是也收到了?他去不去?” 南阳县令马锦回和叶家堡呛声的事他们已经耳闻了。叶家堡那女子没给他留面子,导致他的威信大打折扣。不止是南阳,连他们两个的辖下百姓的心思也浮动了。 “这官老爷说起来其实是前朝的官儿”——老百姓好像都回过味来了。 惯性被打破了。 “马锦回跟咱们不一路。”穰县县令告诉他,“我这边有消息,他是铁了心要把女儿嫁给方城那边。” 内乡县令叹息:“不过驱狼吞虎。” 穰县县令始终摇摆不定:“咱不妨再看看,别太早表态,万一马锦回能压一头呢?” 内乡县令道:“那我就挂靴回乡去。” 方城杜金忠一伙人名声实在太差了,再怎么着,他不能容忍自己与那些人为伍。 这么一对比,叶家堡……其实还不错。 两县县令收到帖子的时候,叶三郎正在方城。 杜金忠其实不太记得项达了,听说是宣化旧人,还以为是来投奔自己的。见了面,有点面熟,确实是旧人。 但正主却是个年轻人,身材挺拔,相貌颇佳,眉眼间带着一股敦厚劲。 寒暄过后,项达给他引见:“杜老哥,这是邓州叶家堡四房的三公子。” 叶三郎抱拳:“见过将军。” 杜金忠才跟马锦回敲定了亲事,就是为了助他对抗叶家堡,他自己也好趁机踏足邓州。他笑呵呵:“叶郎君贵足踏贱地,不知来意为何?” 叶三郎一脸憨厚:“家父仰慕将军威名,特遣我来拜访。” 待客之道没有直来直往的,杜金忠便开了宴招待故人和贵客。 一群男人推杯换盏,还唤了许多貌美女子出来歌舞助兴。那些女子多数面容麻木,眼神凄苦。舞艺没有多么精通,衣衫却单薄裸露,明显就是被强掠的良家。 叶三郎一看即懂。 席间男人们喝了酒,又形容猥琐举止下流起来,扯过那些女子淫辱取乐,习以为常。叶三郎内心里十分想掀桌,只为了叶碎金托付的事忍着。 忍了一阵子,忍不了,给项达使个眼色。 项达开始飙演技,没口子地称赞:“哥哥如今气派,比当年宣化军中尤甚啊,弟着实羡慕。” 杜金忠便知道要上正菜了,假模假式地说:“哪里,贤弟如今投在叶家堡,必定风光。” 项达一拍大腿:“哥哥不知,我原是该风光的,唉!” 杜金忠斜眼乜他。 叶三郎道:“怪我们父子没本事,叫个女人压在头上。” 杜金忠精神一振:“怎么回事?” 项达道:“哥哥可知,三郎的父亲,乃是叶家堡四房,前代堡主的亲堂弟,现任堡主的亲堂叔。论起来,老堡主并无儿子,这堡主之位实在该由三郎的父亲来坐的。” 项达于是给杜金忠讲起了当年叶碎金和族人怎么争抢叶家堡,怎么热孝里打擂招赘。 说到精彩处,比手画脚,口沫横飞,真个让人如临其境,仿佛看到了当年的一个家族内部的狗屁倒灶。 叶三郎心想,好家伙,大家伙私底下原来将我们家说得这般“热闹”。 若没有平时私下的议论,哪有这栩栩如生的讲述。 他十分地想扶额,强忍着,作一脸义愤状点头附和。 杜金忠大骂:“没天理,怎地任由她牝鸡司晨!” 叶三郎道:“家父也是如此说,奈何如今家中部曲,由她调动。” 杜金忠便矜持地微笑起来。 叶三郎站起来躬身行礼:“三郎此来,受家父之命,恳请将军助拳。方城贫瘠,不若邓州肥美,家父愿邀将军到南阳就食。” 杜金忠摆手:“南阳已是我囊中之物。” 叶三郎和项达面面相觑,问:“此话怎讲?” 杜金忠和文人结亲,十分得意,炫耀:“南阳马县令刚与我说定,定下了儿女亲家。” 他道:“我也不瞒小郎,我这亲家对你叶家堡早有不满,也想叫我收服你们。亏得你来了,要不然咱们到时候刀兵相见,着实冤了。” 全被六娘说中了,果然马锦回跟方城勾搭没好事。 叶三郎故作困惑:“我们未曾与马县令结仇的。” 杜金忠说起了他听闻的事,道:“你们削了他的颜面,他恨得很。” 叶三郎道:“那全都是我那族妹一人弄的。她唯恐自己是个女子不能服众,必要弄些狠辣手段吓唬我们。” 两边越说越“投机”,一起商量如何掀翻叶碎金,让叶四叔掌了叶家堡,杜金忠也好到邓州就食。 只杜金忠道:“南阳已是我的,不算数。再与我另寻一块地方。” 叶三郎正好说:“我作不了主,得家父亲来与将军商量。” 杜金忠也觉得叶三郎太年轻,如果叶四叔亲来更放心,遂一口答应。 项达殷勤倒酒:“喝酒,喝酒。”
第20章 新衣 叶三郎回到叶家堡,已是六月二十九。 他一回来便问:“六娘在哪?” 他要立刻见到叶碎金,要告诉叶碎金方城的一伙子王八蛋必须得弄死。 方城都被他们糟蹋成什么样子了! 他还记得在他小时候,南阳才不过是中县而已,方城可是上县,盛产粟米,相当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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