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运十年,皇帝叶碎金三十八岁。 皇帝以裴定西为帅, 严令之、孙广通为副,二十万大军,两路伐蜀。 一路从北边梁州入蜀。 一路沿长江溯游而上, 由南入蜀。 伐蜀之战打得如火如荼的时候, 这一晚, 叶碎金在宫中, 忽然心口、脑海一阵剧痛, 扑倒在榻上。 有那么一瞬, 她灵魂脱体而出,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身体伏在榻上,有一股的巨大吸力竟似要把她吸走。 世间怎能有重生,改天换命,行此大弊? 此天道之误,天道欲纠错。 然人皇不服。 她已走到了这一步,谁能强行截断她的人生! 老天都不行! 世间百姓,温饱而居,在油灯的光下缝缝补补。 读书人还没有歇下,想将这一篇文章一气呵成。 富贵之家,灯火楼台,院落笙歌。 边军巡逻,守护烽火。 京城皇宫里,寝宫的灯火还没有落下,宫人、侍从都勤勉听唤。 凡人的眼睛看不到,寝宫之上,皇帝的朱紫龙气正在与天道激烈相博! 天道欲纠错,然错已铸成。 运已改。 命已换。 她已是人皇,聚神州之气,扛苍生性命。 运在她身,命在她手。 天道也奈何不了她! 这一场激战倏来倏去,无人知道。 叶碎金睁开眼,正伏在榻上,已在肉身之中。 只灵魂与肉身,正在协调,尚不能同步。 幸好寝殿之中无人,没有人看到。 待她终于重又掌握了肉身,大汗淋漓地起来,殿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 侍从来报:“钦天监监正、监副有事急奏陛下。” 叶碎金宣了二人。 二人惶急进来,请罪:“适才,有九星连珠天象,大凶。臣等未能预见,请陛下治罪。” 大凶,凶不过她。 但叶碎金凝眸,问:“现在是什么时候?” 钦天监二人微怔。 叶碎金问:“何年,何月,何日,是何时辰?” 时人纪年,用年号。 譬如现在便是天运十年。天运,是叶碎金登基后启用的年号。 但还有另一套与此无关的,不受王朝更迭影响的纪年方法,便是天干地支。 钦天监监正将天干地支精确到时辰,报给了皇帝。 原来今天,便是她死的那一天。 那一日恰逢九星连珠,天道疏漏,有了皇后的重生。 世间轨迹因此变换。 叶碎金想起了吴氏,她亦是重生者,不知今夜情形如何。 她不知道,小梅拿了她赐的金银远走,过上了普通人的一生。 她如今有夫有子,和世间千万女子一样。 她对世道运行的影响太小,九星连珠之时,她只是微微心悸,揉揉心口,便过去了。 根本未曾发现,此时,便是她前世被灌下鸩酒,暴毙而亡的时辰。 小小谬误,纠不纠两可。 叶碎金坐在地台巨榻上,一腿屈,一腿立,手搭在膝盖上。 她问:“群星众宿可已归位?” 钦天监监正回禀:“皆已归位。” 天道奈何不了她,便只能认了她。 这一世的穆,是叶穆。 这一世的皇帝,是叶碎金。 世界定轨。 蜀国仗着天险,与大穆对峙了四年,终被攻破。 剑南道王氏被俘,被穆军主帅平锦侯裴定西屠了全族。 裴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得报。 裴定西禀过了叶碎金。 叶碎金祭过兄长后,裴定西将父亲的棺椁起出,移葬剑南。 裴泽以皇帝义兄的身份,得以追封蜀侯。 当年裴家满门被屠,少夫人为保清白自尽,大小姐生死不明。 尸体都被王荣丢去了乱葬岗,幸有忠仆,悄悄将主人寻到,于僻静处安葬。 待蜀国攻破,裴字大旗再次踏上这片土地。年迈老仆寻来,认了新的少主人。 并指引了裴定西他嫡母的坟茔。 裴泽回归故土,得以与发妻合葬。 少年夫妻,神仙眷侣,生死相隔几十年,终又团聚。 十九岁的青年,终于停下了逃亡的脚步,回到了日思夜念的故乡安眠。 开国以来,武将功大,压制文臣太久。 裴定西杀降屠族,文臣抓住把柄,狠狠参奏。 叶碎金以军功给他加大将军的封号,却夺了他平锦侯的爵位。 平锦平锦,锦城虽已趟平,但剑南道终究不能再是裴家的了。 平锦二字,已经不适合裴定西。 文臣才道是一场政治胜利,正额手相庆。转眼叶碎金将裴定西调至东海,出镇泉州市舶司,加宁海侯。 文臣一直觉得,这位皇帝以兵起家,既立国,实该多防着些武将。 叶碎金的确防着武将,但也决不纵容文臣。 江山一统,皇帝的武勋几已登顶。 接下来,裁撤冗兵,让士卒回归田土。 边军,禁军,厢军,大穆只保留了六十万的兵力。 当年,叶碎金和裴泽煮酒赏雪论军改,还有最后一件没有实行。 叶碎金再次操刀,在军中推行了二级参谋制。 自此,军中有主将、参谋、监军,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军权被枢密牢牢把持。 皇帝自己兼任枢密使,把军权握在手里。 成为定例。 另一方面,叶碎金将宰相的人数增至七人,分薄每一个宰相的权力。 国家大策,由皇帝和这七个人共同决定。 给了兰台弹劾宰相的权利,御史中丞和侍御史若联名弹劾宰相,宰相必须引咎辞职。 相应的,御史中丞和侍御史也要卸职。 皇帝的权力,得到了空前的集中。 这一年,叶碎金已经四十一岁。 三郎叶长钧有十一个儿子,八个女儿。 他的嫡长子静郡王今年十九,他十四便成婚,十五生子,生出来的嫡长孙已经四岁。 叶碎金曾答应三郎,四十立储。 但她到这时仍未立储。 杨相已经过世,如今首相是袁相。 蜀地平定,收归版图,天下大一统,袁相上书请立储君。 叶碎金不立。 “朕还不老。” 最怕皇帝这样。 纵观历史,多少臣子因立储之事罢官、掉脑袋。 但皇帝四十无储,首相袁荀三次上书请立储。 最终皇帝罢相,将袁荀流放岭南。 袁荀在岭南病故,仍遗表皇帝,请立储。 皇帝抚着遗表叹息,追封袁荀为安国公,加赠太傅,位列三公,配享太庙。 谥文贞。 仍不立储。 三郎叹息,与叶碎金道:“看看别家的孩子吧。” 叶碎金道:“不是谁家的关系。” 是她真的觉得自己还年轻,不能容忍权力或者忠诚向别的人倾斜。 许多帝王,年轻的时候克勤克俭,建功立业,到了这个年纪,开始纵情声色。 比起来,叶碎金算好的。后宫内宠,始终维持在个位数。 年龄,永远维持在二十四五到三十之间。 只一个成功的帝王到了这个阶段,威望达到了空前的鼎盛,权力前所未有的集中,便容不得任何人的违逆了。 三郎深有所感。 立储已经成了一个不能提的话题。 三郎退了。 众臣亦退了。 政事堂有七个宰相在,叶氏宗室子嗣繁盛,哪怕皇帝突然暴毙,总能选得出一个来当皇帝。 时光流逝,大穆蒸蒸日上,国泰民安。 叶碎金觉得自己老了,是有一天问她新幸的内宠多大了。 那个英俊的少年道:“奴今年十七了。”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后宫换人,会把许多人带到她面前,由她挑选。 这个年轻人是她一眼看中的。只觉得年轻,充满生命力。 但她从前宠的,都是二十四五以上的成熟男子。 为何知道自己老了,因三四十的男人或许爱熟妇,耄耋老人却至死只爱妙龄少女。 梨花非要压海棠,才觉得能汲取生命力。 性别翻转过来,也一样。 叶碎金以前从没喜欢过这种青葱少年郎。 现在,却爱得紧。 但这件事也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老了。 照照镜子,鬓边全是华发。 这一年,叶碎金六十岁了。
第191章 选中 这些年, 陆续有人过世。 如今叶碎金头上已经没有长辈。同辈中,五郎病逝,十郎纵情酒色, 把身体搞坏, 也过世了。 赫连响云多年征伐, 身上伤病多,六年前就过世了。 大穆唯一一位活的国公周俊华挺高寿的,三年前过世了。 房州三将中孙广通、邓重诲都过世了。 这都是大将军级别的人物, 年纪老了,成批地走。 而去年, 宗室长男, 乳名阿龟的静郡王,也因病去世了。 时年三十七。 算年轻的。 这一年,叶碎金还康健,端王叶长钧却病倒了。 他六十三岁, 四世同堂,儿孙环绕, 也算高寿。 眼看着,大限将至。 叶碎金亲临端王府看他。 三郎已不能起身。 他问:“碎金, 史书上,会如何记我?” 叶碎金道:“开国贤王。” 端王叶长钧,堪称贤王之典范, 实在为宗室立下了好的榜样。 可他, 也想征江南, 收燕云。 三郎怅然叹息。 人生, 哪能没有遗憾的。这世间, 从来不存在圆满。 “碎金, 我最近常梦见叶家堡。”他呢喃,“小时候,我们玩骑马打仗的游戏。我给你做马,一下子就把四郎五郎给撞翻了……” 叶碎金也回忆起来。 明明是那么久远的事,不知为何变得异常清晰。 她微笑:“你比我们都大,个子老高,谁都撞不翻你。” “但还是你最厉害。”三郎回忆,“行军布阵的游戏,我们总赢不了。” “有一回,四郎输急眼生气了,说你是个丫头片子,不该带你玩。” “你和我一起,狠狠地把他揍了一顿,他哭着回去了。” “碎金,人生一场大梦,你有没有这感觉。”他问。 叶碎金许久没说话。 因常人一场大梦,她大梦两场。 “碎金,该放手的时候放手吧。”三郎道,“立储吧。” 叶碎金答应:“好。” 三郎道:“不拘是谁家的,都行。” 叶碎金道:“我既答应过你,自然会做到。” 三郎颔首,闭上眼睛。 这一年,端王薨逝 许多皇帝晚年都想问天再借五百年,便容易沉迷丹药,偏信僧侣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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