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东宫属官,都是可以由朝官兼任的。太女府属官亦可。 叶碎金给叶福桃编出了一张利益网,把她看中的人都织进去。 她教叶福桃怎么掌握这张网。 但随着叶福桃年纪长大,还有一件事,必须教会她。 “虽然早了些,”叶碎金道,“但我怕来不及,只能这样了。” 叶碎金给了叶福桃一个少年郎。 十七八,如青竹,如美玉,有一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他和叶福桃一起生活了几个月,教她知人事。 那几个月很美好,叶福桃情窦初开,过了片刻放下烦恼,像梦一样的日子。 只这场梦是有时限的,她和他都知道,从一开始,女帝就说清楚了。 待时间到,美好的少年亲手为叶福桃捧上一碗烈药。 “殿下,有点苦,我放了糖的。”他哄她喝,“这个喝了,一了百了,保殿下长命百岁。” 这是一碗绝子药。 比当年叶碎金喝的那个强太多了,是由太医院的太医令亲手调配的。 女子生育的风险太高,都是皇帝了,要为这个死了,太不划算。 实没必要。 叶碎金没生,也能有叶福桃。 女帝,不生为上。 虽然也有别的方法避孕,但男人们诡计多端,还是釜底抽薪的好。 待叶福桃喝完,少年便塞了一颗蜜饯到她嘴巴里,还用手帕帮她擦去嘴角的药汁。 叶福桃含着甜甜的蜜饯,看着他。 他说:“该我了。” 御前侍从端来一杯酒。 少年举到唇边。 叶福桃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她最终没有阻止他。 少年饮下了那杯酒。 他跪在叶福桃的脚踏上,握着她的手问她:“殿下能记住我吗?” 叶福桃道:“我不知道,我未来会遇到许多许多人。他们说,旧人易忘。” 少年失落,却又道:“但第一个,总是不一样的,还是能记住的吧?” 叶福桃道:“那我多看看你。” 她凝视他英俊的面孔。 少年对她微笑。 少年是叶碎金千挑万选出来的世间美好。叶福桃觉得,她能记住。 她便点头:“我会记住你的。” 少年握着她的手,谆谆叮咛:“一定要记住啊。” 他开始流鼻血。 他说:“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没有意义了。” 他伏在叶福桃的腿上,七窍流血。痛苦得紧紧抓住她的衣裙。 叶福桃俯下身去抱住他。 很温柔,就像他教她知人事的时候一样。 少年最后唤了一声“殿下”,结束了短暂的一生。 少年被家族献给了未来女帝,他肩负重任,予以未来女帝美好的初恋和初次的经历。 替女帝挡住未来来自男子们的蛊惑。 叶福桃抱着美好的少年,闭上眼,眼泪划过脸颊,落在了少年的鬓边。 过了些日子,叶碎金问叶福桃:“可难过了?” 叶福桃道:“我以为不会难过。” 因从一开始,就清楚一切的安排,清楚时间的期限,清楚她与他的责任和收场。 谁会去爱上必死的人,一直以为自己是抽离的状态。 “可还是……”她说,“有那么一刻,心口抽疼,喘不上气。” 眼泪,不受控制地为少年而落。 叶福桃以为自己很强,初初时,对这个安排还不以为然。 她叹息:“原来情爱之事,根本不由人自控。” 叶碎金问:“他可有进到你的心里?” 叶福桃回想起少年明亮如星辰的眸子,笑起来的青春模样,她的唇边漾出淡淡的笑。 要是那时候告诉他就好了,他会走得更安心吧。 他这一生,献给了未来的女帝,终究是有意义的。 她仰起头,不让眼中的泪流出来。 叶碎金摸摸她的头:“没关系,就去爱他好了。” 爱一个死去的男人,远比爱一个活着的男人更好。 让下一任女帝爱他,就是少年存在的意义。 叶福桃点点头,她出神片刻,却道:“可我有时候也会想,他爱我吗?真的爱我吗?” “或者,他只是爱太女?” “他的奉献,并不是为了我,而只是为了太女。” “倘若我不是太女,这一切还存在吗?” 叶碎金道:“你若不是太女,也根本不会有此困惑。” “不要庸人自扰。” 叶福桃点点头。 但年轻的人总是有很多问题。 她看了一眼叶碎金。 叶碎金好笑:“想问什么你就问。” 叶福桃道:“我在想,当我们有这样的身份,这世上还有人能真的爱我们吗?不是爱这身份,而是爱这个人。” 她瞳眸黢黑:“陛下,有人爱过你吗?只爱你这个人,不管你是何身份。” 女帝缓缓抬起眼。 仿佛看见了鞋尖颤巍巍的珍珠。 男人的额头轻轻碰触。 像吻。 “有。”女帝的眼睛仿佛看着极远的远方,“有那么一个人。” 叶福桃好奇地问:“他是谁?” 女帝喟叹。 “就是那个,未曾得到过你的人。” 皇帝常与她说人心。 叶福桃道:“如果得到过,就不会再满足了是吧。” 叶碎金道:“你慢慢就会看到。人心是多么地贪婪,得陇望蜀。” 叶碎金感觉身体不舒服。 叶福桃扶着她倚靠在引枕上。 叶碎金闭目休憩片刻,缓缓睁开眼:“若没有我,你可应付得了你父亲?” 太女的年纪太小了。她哪怕再大几岁,叶碎金都能绕过她父亲,直接传位给她。 “父亲一直想杀我。”叶福桃问,“我可以杀他吗?” 叶碎金想了想:“子杀父逆人伦。到底是你亲爹,能不杀就不杀。写在史书上,不好看。” 叶福桃道:“好吧。” 她叹道:“陛下要是能一直在就好了。” 叶碎金笑起来。 “傻孩子。”她说,“我捡了天漏,已经活得太久了。” 叶福桃当然不能理解这话里隐藏的含义,她只把头靠过去,贴在叶碎金的臂上。 叶碎金轻轻抚着她鸦青的发丝,叹息。 “女子为帝,天生就比男人多一些麻烦。” “男人们诡计多端,总是想把你从大位上拉扯下来。” “若拉不下来,又想会想别的办法,偷天换日。” “身为女帝,这一辈子都得警醒着,不能放松。” “记住,一时一刻都不能放松。” “不能……放松……”女帝仿佛呓语,“不能……” “不会的,我对男人没有兴趣。” 叶福桃虽为少年难过过,但也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她实在不懂为什么会有女人为情昏头。 但叶碎金渐渐没了声音,叶福桃抬起脸来,叶碎金原来已经睡着了。 她如今困倦歇息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叶福桃轻轻给她拉上了锦被。 叶碎金做了个梦。 她踏破雾气,天蓝云如雪,大路旁,有人牵马在等她。 他银盔亮甲,单膝跪地。 这身形熟悉,是哪一个呢? 叶碎金这一生,遇到过太多太多的人了。 叶碎金走到他面前。 男人抬起头来:“主人。等你好久了。” 是他呀。 “是我。”他笑,“当然是我。” “只能是我。” “怎会是别人。” “主人不要把别人错当成我。” 他牵了缰绳,托她上马。 叶碎金感到老迈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 她低头,看到鞋尖上坠的珍珠正晃,在阳光下闪动光泽。 下一刻,那珍珠没了,脚上穿的,是少女时喜欢的青色马靴。 身体益发地轻盈,她知道自己变成了少女。 再看,牵马的男人也没了盔甲。 他回头对她笑,分明是个少年。 少女与少年,人生最美好的阶段,只叹短暂,留不住。 少年问:“主人这一世,可痛快了吗?” 叶碎金笑了,点头:“痛快。” 少年便笑道:“那上路吧。” 两个人,一匹马,踏着远去的道路,渐渐模糊在光里。 只隐隐传来他的声音:“我还是,更喜欢给主人牵马……” 这一年,大穆开国太祖武皇帝在梦中殡天。 无病无痛,脸上带着微笑,寿终正寝。 新帝登基。 初,遵太祖皇帝遗旨以叶福桃为皇太女。 一年后,却冒出来三个养在外面的“皇子”。 又数年,皇子年纪渐长,皇帝欲改立太子,掀起了储位之争。 然太女有自己的势力集团,利益绑定。更有宰相叶宝瑜一力支撑。 皇帝遂罢手。 再一年,宰相叶宝瑜病逝。 她下葬后半个月,宫闱政变, 这场宫变是皇帝发起的,意欲诛杀太女。 但太女已经长大了,她是太祖武皇帝一手教导出来的。 宫变以皇帝的失败告终。 三个“皇子”从此消失不见,皇帝禅位,尊为上皇。 “太子派”血流成河,“太女派”大获全胜。 大穆第二位女帝登基。 忽悠悠便又十几年过去了。 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说起这位女帝,实是励精图治。若非要挑她什么毛病,就是绝情弃爱,从来没沾过男人。 她仿佛就是为着治理国家而生,从来对任何男子没有看到过眼睛里去。 这一年女帝三十六岁了,北疆大将林朗带着他的儿子林焕入京陛见。 一为林朗述职,一为送林焕入中央武学。 林焕人生第一次面圣,三叩九拜,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像夏夜的星辰明亮。 叶福桃对上这双眼睛,有一瞬顿了顿。 青年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中规中矩,毕恭毕敬,走过了流程,随着父亲一同退下。 叶福桃召见封疆大吏也是耗费精神,叫宫人打开窗子透气。 她起身步到窗边,走进斜射的光束里向外望去。 阳光正好,明媚照人。 年轻将军跟在父亲的身后,身形挺拔。 远远的,那英姿勃勃的青年忽然回头,遥遥看见皇帝,在阳光里灿然一笑。 天下熙和,江山稳固。 春光照得人暖洋洋。 年轻男人的身形面孔赏心悦目。 叶福桃在阳光中,不知不觉,放松地笑了笑。 【正文完】 癸卯年·近夏至 袖侧 作者有话说: 碎金,意指美好而短小的文章、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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