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知道,人到了一定的年纪,看事和做事都不仅仅局限于事情本身了。 尤其官场和宫闱都是最炼人心的地方。 叶碎金早就到了做事看人心的地步。真的没什么比钻研人心更有意思的了,若有,那就是掌握权力。 若是又掌握权力,又钻研人心,那就是最有意思的了。 与人斗,才是其乐无穷。 周俊华的几十人先不给武器,只算作编外。缴获的武器马匹也要清点。还有答应了一些苦主要发还一些财物和几个女子,都要安排。花了些时间。 翌日,才拔营,往上马县城去。 一个无主之城,守卫竟比杜金忠的方城还强些。起码城墙上有人认真地在值守。 远远地看到大股人马朝着上马县城过来了,立刻示警,城门口一阵兵荒马乱之后,起码成功地关上了大门。 值得表扬。 叶碎金还挺惊讶的。 周俊华道:“是我给训练的。” 略有点骄傲。毕竟曾经是正经的军将,嗯,将还算不上,是尉。 那也是吃饭的手艺。 “大人稍待,待我去喊门。”周俊华说完,夹马上前,扯开嗓子,“上面是哪一家?开门,是我回来了。” 上面的人被大股人马吓到了,颤颤地探出头,看清楚,惊喜地道:“是周姑爷吗?” “是。是王家吗?”周俊华道,“放心开门吧,是我。” 可那主事的人用眼睛瞅着就感觉不对。 周姑爷有百来号人,可眼前这得有千人了吧?这怎么看都不对。周姑爷……不是被绑架了吧? 那人不敢做主,答道:“周姑爷稍待,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们。” 周俊华尴尬地对叶碎金解释:“肯定是吓到了。” 叶碎金当然能看出来,城墙上的人没傻傻直接开门,做的不算错,若是平民家丁,那也是个合格的家丁。 她只好奇:“尊夫人娘家是上马县的?” 周俊华点头“嗯嗯”道:“是,都是。” 说的有些含糊不清,不知道含糊什么。 等了一段时间,城头上又探出了人头,是个老者,向下问:“是女婿吗?” “是小婿。”周俊华答道,“岳父,开门吧。” 老头问:“怎么这么多人?” 周俊华答道:“这是邓州叶家军,邓州节度使叶大人。叶大人已经收复了方城,剿灭了贼寇杜金忠。小婿也已经被收编,现在大人要收复上马了。岳父速速开门。” 城头上又探出另一个老头的脑袋:“当真?” “当真。”周俊华知道他们怕什么,道,“岳父不要担心,叶家军军纪严明,不会扰民,尽可放心。” 叶家人都心想,你跟哪个老头说话呢,你岳父不是另一个老头吗?叫岔了吧。 城头上的俩老头都缩回去,似是商议去了,过了片刻,又探出头来:“请大人稍待,这就开门。” 城门果然开了,出来了一些执着棍棒、长矛和钢刀的家丁,正中出来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老者。看衣着打扮,都应该是县城里有体面的富户县绅。 四个人见到周俊华,俱都喊了一声“女婿”或者“贤婿”。 叶家的年轻郎君们:“……?” 乱世里什么乱七八糟的狗屁事叶碎金没见过,只有她看明白了,似笑非笑。 果然,周俊华给两边引见:“王、章、孙、钱四家乃是上马县有头脸的士绅。如今县城守卫,由四家轮流值守。” “咳,这四位……”周俊华老脸一红,“都是我的岳父。”
第47章 激将 所以周俊华为什么要约束下属, 保证了上马的一个基本安定呢。很简单,因为他是上马女婿。 上马四个大户各给了他一个或亲或干的女儿,稳住了他。 叶家年轻郎君们一直到进到城里吃完午饭脸都是绷着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的确是从话本子里听到过什么江南富商行走在外搞什么两头大, 两边都算是正妻什么的。 可那有一个前提, 就是两边资产分开, 而且几乎永不碰面。 好嘛,周俊华这厮四个妻子都在上马县里,而且还互相认识, 经常碰面。据说有时候还要打架。 最难受的是说四个都是正妻。 呸,除了延续香火的“一肩挑两房”, 哪条律法承认过这种“都是正妻”的情况? 什么乱七八糟的。 叶家自认是守礼人家, 郎君们受的都是正统教育。若是一妻三妾那没什么,若是四个妻,那怎么回事? 然而上马四个岳父似乎接受良好。 他们略商议了一下,便把叶碎金迎入章家, 似乎是因为章家的宅院是县城里最好的一户。 章老爷还和叶碎金攀亲戚。攀来攀去,从自己某个转折再转折的姻亲那里找到了一个嫁了女儿去邓州叶家的, 这亲戚算是攀上了。 叶碎金笑眯眯地认了,然后说正事:“上马无主久矣, 如今朝廷新立,诏令我都督本地。上马既然无主,我替天子牧民, 便收归邓州吧。” 她带的人一部分进了城, 一部分在城外。 上马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队伍了, 而且训练有素, 军纪严明, 一路上没有骚扰任何百姓人家。 上马一个县城, 不可能一直无主下去。章老爷第一个起身对着京城方向揖手:“侥天之幸,朝廷终于来人管我们了。” 上马和平交接。 三郎带人出去看了一圈,回来告诉叶碎金:“县衙都塌了。” 房子若无人居住,几年就会坏。县衙空了好几年了,塌了。 塌了没关系,再建就行了。 叶碎金把这个事摊派给了周俊华的岳父们:“或者我把这些年的税都追缴一下,或者你们把县衙给我重新盖起来。” 大户人家田地多,田地越多,缴税越多。 四位老爷一合计,最后把盖县衙的事承担下来了。 叶碎金道:“我留二百人在这里驻守,我会派个新县令过来。县尉、县丞你们可以自己推选。只一件事,我不管是县尉还是县丞,是衙役还是文书,这县城里我的县令说话算数。他若说话不能算数,那么我的刀说话算数。清空县衙的事我们也不是没干过。” 这事三郎最熟,而且勾起了他一些不愉快的回忆。 他撩起眼皮扫了四人一眼。 四人都感受了冷意,俱都承诺:“绝不敢妨碍县台公务,大人尽管放心。” 叶碎金留了二百人在上马驻扎,交给了叶七叔。 “七叔。”她道,“回头会有人来换你,只是你须得知道,我只认我七婶一个,旁的什么小婶婶,我不认。” 叶七叔气得老脸都红了,梗着脖颈说:“我是那样人吗?” 又不放心:“你可别跟你七婶瞎说啊。” 十郎蹦出来:“爹,你老实点,不老实我第一个跟我娘去说。” 七叔抬脚就踹:“小兔崽子!滚!” 一众侄儿们都捂嘴偷笑。 七叔送了叶碎金离开上马。 叶家军进城时整整齐齐,离开时也规规矩矩。上马县的百姓终于放下了心。 新来的人显然比以前周女婿的人还守规矩,是好事。 比周女婿的人更多,也是好事。 但叶三郎有件事想不明白。 比起旁的弟弟们,叶碎金喜欢她三兄是个肯用脑子肯思考的人。她一眼就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便问他怎么了。 叶三郎道:“有个事很怪,我想不明白。” “上马没有官府只有流匪,我原想着就算比方城好些,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结果……” 结果比他预想的好得多,这就使他感到困惑了。 叶碎金笑了:“那是因为你只看重名分。” 三郎看过去。 她道:“周俊华带着人去各村收取粮食财帛,你觉得这是什么?” 三郎道:“打家劫舍。” 叶碎金道:“他若是穿着公服去呢?” 三郎顿住。 穿着公服的人去到村落里收取粮食财帛? 那…… 三郎有点懵:“收税?” 叶碎金笑了:“因周俊华没有名分,你便觉得他是匪了,可他从百姓手里收了税,也赶走了过来劫掠的杜金忠的人保护了百姓。县城里的人也给他缴税,他便也管着县城的布防。” “实际上,”三郎自己琢磨着,“他做了官府的事。” “是。他终究不一样,到底曾经是官居六品的人,眼界不一样。”叶碎金肯定道。 三郎道:“所以是不管怎样,一个地方,总得有人把这些事担起来。” 他没再说话,骑了一会儿马,忽然又道:“名分、官身其实都不重要。” 叶碎金看了他一眼,骑马向前行去。 那什么重要呢。 三郎回头看了一眼。 段锦一直在他和叶碎金的身边,倾听着二人的对话。见三郎回头,他也回头看了一眼—— 长长的队伍,长矛闪着冰冷的光泽。 脚步声整齐。 衣甲摩擦的声音竟有铿锵的韵律。 不管是杜金忠还是周俊华,或身死或低头,终究是因为叶家堡更兵强马壮。 三郎和段锦都回过头去,叶碎金的马走在前面,身姿笔挺,一路向前。 二人都催马跟上。 叶家堡很快接收到了从上马押送回来的俘虏。 叶四叔笑吟吟地——他如今可喜欢这些俘虏了,干活好使!饭也不用给吃饱,还省钱。 问起叶碎金一行人在外边的情况,来人说:“新收了个人,以前是宣化军的校尉,带了几十号人一起给收编了。主人又带着大家伙往慈丘去了。” 押俘虏回来的人还带回来了叶碎金的手书,迁内乡县令何舟往上马县为令。 上马民生还算整齐,叶碎金把县丞县尉的位置给了当地乡贤,不是需要大开杀戒的地方。那就需要个老道的人去周旋。叶敬仪还是嫩了些,用他做官场冲锋可以,要他去与地方势力周旋还差了点。何舟做亲民官经验颇丰,身段活又有底线,能务实,如今邓州最合适的便是他了。 何舟接到这道手令,虽颇不舍经营了多年的内乡县,却也知得叶碎金青眼才是最重要的。还是很快收拾了行装,在叶家军的护送下前往上马县。 在那里等他的是叶家本家的七老爷。 “将军。”待寒暄完,他问,“大人可有什么话留给我?” “有。”叶七叔道,“六娘说衙门都塌了,户田册簿全没了,正好重新丈量土地,登记人口。凡登记之外的田地、人口,有一个算一个,全充公算叶家堡的。” 够黑的。 这叫大户人家还怎么匿藏隐户偷税。 何舟犹豫了一下。 叶七叔明白,大手一挥:“我们这些人,全给你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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