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柯指尖夹着钢笔,双手合在一起,求饶:“能,咋不能,我要是说不能,余秀兰同志知道得削我。” 赵新山三人笑起来。 许副队长看着老王家的存钱,“其实生产队有好几家比老王家还穷呢,就他们家又盖房子又要置办东西,还得养孩子,能存三十多块钱,真不少了。” 赵新山抬头,“你没看粮食吗?这才年中,粮食就已经去三分之二。” 都不是会多嘴的外人,牛会计低声问:“咋,这是偷偷卖钱了?” 赵新山没说话。 牛会计算了算他们家每个人分到的粮,“他们这真是算的一点儿盈余都没有,到秋地里活重,吃少了能抗住?” “小孩子少吃点儿也差不多,咋也比饥荒那几年吃得饱,真要不够了,几个亲家也不能干瞅着。” 也是。 牛会计和许副队长点头。 赵新山管着赵村儿生产队,有一些事情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比如社员私底下卖点儿粮或者山货,只要不太张扬不被人举报,他就不会管。 许副队长和牛会计显然也都心里有数。 余秀兰同志应该也知道,但赵柯没当妇女主任的时候,完全没听说过。 这几位嘴还挺牢。 赵柯其实有渠道,比社员们偷偷去卖要安全,但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脑子一热大包大揽。 协议拟好,赵柯拿给赵新山看。 赵新山逐字逐句读过之后,满意地点头,“中午你去让他们签上字盖上手印,拿回来我盖章。” 赵柯这个妇女主任年龄辈分都最小,犯懒也得去跑这个腿儿。 中午,她背着挎包手拿协议在老王家院外等着。 有社员路过打听王家分家的情况。 赵柯现在也不跟社员们装什么温柔文雅的女学生了,一是没什么必要装,都暴露了,二是有时候说话不直接点儿,真是多费口舌。 所以她直接没好气地赶人:“瞎打听啥,那人家家里有啥家当不是隐私吗?你乐意我把你家有点儿啥全抖落出去吗?” “不打听就不打听。” 那社员也不生气,嘟嘟囔囔走了。 赵柯得等王家所有人一起签字,有个别人回来也没急着去找他们,正好孙大爷孙大娘下工回来,她就站在他们家院外跟两人说话。 孙大娘现在对她有点儿信服了,就小声问她:“赵主任啊……” 赵柯说她:“私底下就叫我名儿,只要有事儿的时候,注意点儿就行。” “行。”孙大娘问她意见,“冬妮儿和王老四的婚期也定了,就在下个月,我想着,冬妮儿要是跟老王家那一大家子住一块儿,还有吕东梅那个刁歪婆婆,没准儿要受气,我和她爹就商量,我家有空屋子,让他们搬过来咋样?” 很多父母常说自己长了一身贱皮子,放在孙大娘夫妻俩身上也适用,明明说了再不管冬妮儿的事儿,还是不能眼瞅着她有一丁点儿不好。 但赵柯不赞同,“你要是提出来,指定要闹矛盾的,不如让他们去跟大队申请一块儿宅地,慢慢攒着建材,到时候自己单住。” “我知道他们得单住,就是中间这段儿时间……” 赵柯摇摇头,“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让冬妮儿吃些苦头去,否则她不会明白你们的苦心。” 孙大娘叹气,“我就是不忍心……” “我妈说老王家的男人不动手打媳妇儿,我倒是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优点,可再一想想,要是像有些心眼子恶毒的人家,有那种吃绝户的心态,不得上赶着奔你家来?” 孙大娘若有所思。 邻居住了十几年,舌头碰牙不断,但也确实了解彼此。 要往开了想,老王家人比她大姑娘的婆家强多了。 事儿到这一步,赵柯劝她:“没坏到那份儿上,对女儿那些不忍心就多忍一忍,有些苦,该放手让她自个儿去尝一尝。” 孙大娘长长地叹气,“我跟冬妮儿爹再商量商量。” 赵柯点点头,瞧王家人还没回来全,就又聊起她家大女儿:“一直没见春妮儿姐回娘家呢?” 提起她,孙大娘更是愁眉苦脸,“她婆家不乐意她回来太勤,都是我去李村儿看她。” “那……” 赵柯扫见东婶儿他们一家子回来了,就止住了话,跟孙大娘摆摆手,走向东婶儿一家人。 老王家会分家,跟赵柯有很大的关系,赵柯还挨个骂过他们家人。 因此王家人面对赵柯,都有些别扭,语气也不自然。 赵柯不一样,赵柯极其自然,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该喊人喊人,该说话说话。 王家人更觉得怪异,王家兄弟可做不到,一面儿想“要不能当妇女主任呢”,一面儿飞快地签完字遁走。 东婶儿按完手印,忍不住挤兑她:“没结婚的大姑娘像你这么皮实的,真是少有。” 赵柯觉得,东婶儿应该是想说她脸皮厚。 竟然说话这么委婉。 脸皮厚有什么的,她脸皮厚她骄傲。 下午,赵柯把协议拿给赵新山,赵新山盖上大队的印章,锁进了柜子里。 两点多,傅杭从公社回来,直接骑着自行车到队委会还给赵柯。 “你检查一下?” 赵柯扫了自行车一眼,“没事儿,自行车给我就行,傅知青回吧。” 她说着就推着自行车要靠边放。 “等一下。” 傅杭叫住她。 赵柯莫名,“嗯?还有事儿?” 傅杭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快,悄悄深呼吸平复,递过去两块儿绿豆糕,“这是谢礼。” 他不止在供销社买了两块儿绿豆糕,还鬼使神差地买了一个发卡,但根本不敢拿出来。 他要是送发卡,赵柯一定觉得特别奇怪。 傅杭自己都觉得奇怪。 而且赵柯应该也不会要…… 事实上,赵柯连绿豆糕都不要,她知道这种有包装纸的绿豆糕一块儿也不便宜,客气地拒绝:“不用了,借个自行车不至于。” 然后一点儿不给推拉的机会,推着自行车就走开。 傅杭面无表情地收回绿豆糕。 果然,送绿豆糕也很奇怪。 傅杭转身的时候,头发都泄气地垂下来。 他回到知青点,情绪已经收拾好,依旧是一副冷淡到冷漠的模样。 刘兴学和邓海信之前跟他不太愉快,这几天互相都没有说过话。 两人在院儿里,看见他都当作没看见,继续和苏丽梅说话。 傅杭并不在乎,径直进屋。 苏丽梅看着傅杭的背影和他手里的包裹,没啥眼力见儿地说:“不知道傅知青家里是做什么的,应该条件很好吧?” 刘兴学和邓海信眼神嫉妒。 刘兴学不屑地说:“要是好,来下乡干什么,装得吧。” 随即,俩人对视,眼里有些看好戏。 屋里,林海洋跟傅杭热情地说话:“你回来了?累不累?” 傅杭摇摇头,递给他一个绿豆糕,“给你一个。” 林海洋惊喜,“傅杭,你竟然特地给我带糕点?!” 傅杭停顿片刻,没解释,坐到他的桌子前,一扫桌面,发现他的物理笔记本竟然不见了,立马翻找起来。 “怎么了?”林海洋咬着绿豆糕,含含糊糊地问,“什么东西不见了吗?” “我的笔记本。” “诶?!我中午还看见了?”林海洋在他周围找起来。 然而还是没有。 两个人又开始在整个屋内寻找,翻遍了也没找到。 傅杭脸色有些难看。 林海洋说:“我去问问他们两个。” 片刻后,院子里就响起了争执声。 邓海信:“问我们干什么?我们又不是给他看东西的。” 刘兴学:“我们白天都在上工,倒是你,下午又请了假偷懒,谁知道是不是你干了什么故意不承认?” 林海洋反驳:“我怎么可能动傅杭的笔记本?” 邓海信:“我们也不可能动。” 刘兴学:“有的人自己不保管好东西,不要来怪别人,况且主人都还没急着来找,你急什么,又不是看门狗。” 林海洋发怒,“你说谁是看门狗?我看就是你们两个因为上次的事儿怀恨在心。” 刘兴学:“你有什么证据吗?我还说是你丢了呢。” 怎么可能有证据? 他们的态度就像是:你们能拿他们怎么样? 太嚣张了。 林海洋气不过,举起拳头,就砸向他。 苏丽梅惊呼,闭紧眼睛。 一只手突然出现,抓住了他的手腕。 “傅杭?” 傅杭松开林海洋的手腕,走到刘兴学和邓海信两个老知青面前,冷静地说:“把笔记本还给我,我不跟你们计较。” 刘兴学不怕他计较,光棍儿地说:“我们又不知道你的笔记本在哪儿。” 邓海信祸水东引:“万一是村里哪个无赖偷走的呢?” 林海洋说:“怎么可能?下午根本没有别人来。” 傅杭沉着脸,问:“给不给我?” 两个老知青死猪不怕开水烫。 傅杭二话不说,从地上拎起一个板凳,照着刘兴学头上十来公分的地方,砸过去。 板凳哐当落地,差点儿被砸到的刘兴学霎时吓得腿软,“你、你……” 傅杭又回身从柴火垛上捡起一根手腕粗的木柴,冷着脸冲着邓海信举起来。 邓海信害怕,噼里啪啦全吐露出来,“下午上工,扔在村外的草从里了。” 吓唬人用的木柴扔到他脚边,傅杭马上去找。 林海洋瞪两人一眼,也跟着出去帮忙。 他们争吵起来,庄兰才从屋里出来,等听明白了前因后果,本来就对这两个油滑的男知青不喜,现在更是反感,“我也去帮着找找,丽梅你去吗?” 苏丽梅看邓、刘二人一眼,默默地点头。 方静跟上,“我也去。” 与此同时,树根儿捡到了笔记本,抱在怀里,蹦蹦跳跳地拿回家,献宝一样送到爹刘广志跟前。 郑广梅看见,抢过来翻看,“这啥?你上谁那偷的?” 树根儿着急,“没,没偷,捡的!” 郑广梅看不明白上面鬼画符一样的字,也没有空白页,随手扔到灶坑前,“啥破玩意儿,留着引火吧。” 树根儿急急地看向爹。 刘广志视而不见。 刘广志和郑广梅的儿子刘小满跑出来推他,“你走开!傻子!别来我家!” 树根儿无措地被推远,眼睁睁看着他牵走爹,院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许久之后,树根儿悄悄摸进厨房,捡起笔记本,抱在怀里。 郑广梅发现,气得大骂:“你是不是偷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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