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顾青参加完女权运动的街头动员,回到家,方太太跟她说,“隔壁的‘抱小姐’刚才又来了,女仆抱着过来的,她又来借书。哎!可怜啊,这么大了,十几岁了,一步路也不能走。将来可怎么办?当爹娘的怎么那么狠心呢?” “这是人家的家务事,实在不好管太多。上次人家都找警察了,说咱们要拐带人家孩子了。” “你不是什么女权运动领袖吗?你再想想办法呗。” “上次我偷偷带她去找过洋大夫的,大夫也说了,她缠足太早,脚太小,过分畸形,就算放了足,恐怕也终身不能正常走路,可能要拄拐。” 方太太听了也难受,“那就没办法了吗?” “我也跟我们姐妹社的人都说过这事,让大家帮忙想办法了,可是,她太特殊了。其他的小脚女人放足后,多少能适应,她这脚太小了……” “姐,再想想办法嘛。”方书同也很同情“抱小姐”。 顾青真头疼,这个“抱小姐”是前段时间新搬过来的邻居冯老板家的女儿,叫冯招弟。冯老板是外地商人,现在来京城做生意。 冯老板带女儿过来,本来是为了让女儿过来找未婚夫结婚的,可是亲家一家看见了冯招娣的脚小到过分的地步,还不会走路,就后悔了,提出要退婚。冯老爷当然不干,两家就这样僵持着。 说起来,冯招娣挺冤的,本来如果按照一般7、8岁缠足,冯招娣根本就不用缠了,她7岁时大清亡了。 可是冯小姐家乡有人推崇早缠足,让女孩子3、4岁就缠足,这样脚就会很小,甚至少于三寸。但是后果就是,女子长大无法走路,要靠人搀扶,甚至抱着进进出出,这种女子被当地人叫做“抱小姐”,全国都有名,更胜三寸金莲。但这种女孩需要有健壮的女仆专门伺候,一般人家养不起。 冯老板当初家财丰裕,又图名声,誓要家中出个“抱小姐”,赶个时髦,也为了借着女儿的特殊之处,将来把女儿献给权贵做妾,给自己谋些好处。 但是,女儿缠足之后,没几年,大清亡国了,原来的达官贵人也没落了,缠足也被人瞧不上了,冯老爷攀附富贵的心思也无处用了。之后,冯老爷就琢磨着给女儿订个生意上用得着的亲,就有了后来与王家的亲事。 冯、王两家本来是同乡,后来王家在京城的生意多了,就主要住在京城了,老家只剩下了故土难离的老人。 冯老板想拓展在京的生意,就搭上了王家,订亲的时候,孩子们还小,王家常 年在京城生活,也没发现冯招娣不良于行的问题。 等一见面,王老爷和太太发现未来儿媳居然不会走路,需要健壮女仆抱着,那不足三寸的金莲脚固然小巧,但是民国了,小脚女人落伍了,再说,这样的媳妇真是个累赘,路都走不得,更别指望照顾父母,管家理事了。而且王少爷也不高兴啊,他在京里读的书,娶小脚女人已经被笑话了,为了这门父母定的亲事早就闹过别扭了,等见了人,发现都不会走路的,更是不干了,死活要退亲。 王家要退亲,冯招娣知道了,很难过,也觉得很丢脸,平时都不大出门。偶尔一次,女仆抱着她出来晒太阳,顾青瞧见了,同情她,就跟她说说话。一问,知道冯招娣的父亲原先指望她有“出息”的时候,还请先生来教过琴棋书画,所以也认字,顾青就领她到家里,把自己的书报借给她看,还送了她时兴的头花和发卡。 冯老爷看见女儿有笑意了,人开朗些了,还回赠了礼物。但是,后来顾青和姐妹社的几人趁冯老爷不在偷偷带冯招娣出去,冯老爷就翻脸了。 那次,顾青偷偷约了冯招娣去洋大夫那里看脚,女仆本来不肯,冯招娣给了女仆好处,让抱着她出去。洋大夫看了冯招娣的情况,直摇头说,“太残忍了。”冯招娣听洋大夫说,很难恢复,就算放足,也恐怕要借助拐杖的时候,就伤心极了,觉得希望破灭了,禁不住落泪连连,旁边的人一个劲哄她,说一定帮她再想办法。 而冯老爷回来不见了女儿,以为女儿失踪,就急忙报告了巡捕房。“抱小姐”特征明显,路人都能注意到,巡捕很快找到了“抱小姐”后,差点把顾青和帮忙的姐妹社社员给当拐带人口的抓起来。后来虽然知道是误会一场,但是冯老爷也告诫女儿不许跟方家人来往了。 可是冯老爷总要出门,冯招娣有时候要来方家和方姐姐说话,女仆要是不带她去,她就能不吃饭,女仆怕小姐发脾气,又得了小姐给的好处,也就瞒着冯老爷把冯招娣时不时带到方家来。 冯招娣说起,上京一路上被人抱着,周围的人都当“西洋镜”看,难堪极了。来了京城,看见女学生们都是大脚,昂首阔步走路,又健康又自信,她很羡慕,觉得自己不是正常人。方家人都同情“抱小姐”,对她和颜悦色,只是看见她过分小的脚,想想她的以后,都替她愁。 就在顾青和方家人讨论“抱小姐”的问题的时候,突然有人急促地敲门,开门一看,是姐妹社的社员,“方姐姐,不好了!我们在前面街上做宣传,突然有人过来,推我们的人 ,扔我们的东西,还撵我们。” “我去看看。”顾青立刻出门。 “我也去!” “你去什么?你在家待着!”顾青一把把弟弟推回去。 “我就要去!你别瞧不起人,我好歹也是堂堂男子汉!”方书同非要跟着。 几个人急匆匆,连走带跑,终于到了地方,顾青就看见有几个大兵拿着步枪指着几个姐妹社的社员,逼着她们坐在地上。一个年轻妖艳的女子得意地站在前面,她穿着桃红色旗袍,烫个大波浪发型,肩上围着水貂绒的披肩,隐约露出脖子上的珍珠项链。 那女子伸出纤纤玉指对几个社员指指点点,“就你们文明,啊?就你们进步?还说什么纳妾不好。说什么一夫一妻,女人才有尊严,才算男女平等。我呸!放屁!照你们这么瞎嚷嚷,做姨太太的就不能活了是吧?男人三妻四妾怎么了?古往今来,哪个有本事的男人身边没几个女人的?这叫美人配英雄!懂不懂啊!” 说到这里,那女人嘴角一撇,“还演说?就你们会演说!好像谁没张嘴似的?今天教训你们,是让你们明白做人的道理……你们几个,还梳个辫子,一看就没嫁人呢?你们懂男人嘛?知道男人心里想什么吗?” 那几个女社员不吭气,后面围观的无聊闲汉倒是开腔了,“她们不懂,太太懂不就行了?”说完还和旁边的同伴嬉笑。 那个女人朝后面横了一眼,一个大兵上前就抽了闲汉一记耳光,“我让你嘴贱!”那人气愤要还手,但是看见大兵端起来的抢,就又后退了,同伴也赶紧远离他。几个人觉得无趣,就赶紧走了。 “我劝你们啊,识相点,别让太太我生气!赶紧给我回家去,老实待着,别没事出来搞什么女权运动,劝人家不要纳妾什么的。少操闲心!知道吗?” 她说完看了坐在地上的女学生一圈,但是发现无人理会,这女人就气了,抓起一个女学生,扬手就要扇耳光。 “住手!” 听到有人喊“住手”,这女人停下了,惊讶地回头,大概没想到还有人敢来阻止她。 顾青等人过来,把地上的女学生扶起来,有些人脸上、手上有伤痕。顾青让弟弟和其他社员扶着受伤的女学生去看医生。 那些大兵倒是没阻止,他们看样子也不想多事,但是姨太太不依不饶,“我正训话呢!我还没说完呢!不许走。”说着就要去揪人,但是顾青张开双臂拦着她,“她们受伤了,需要就医,耽搁了治疗,出了人命,你承担得起吗?” “切,就推了她们几下,就要出人命了?你想讹诈?”那女人涂得血红的嘴唇开开合合。 “如果你阻拦她们去看医生,你就有责任了。民国了,法制社会,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顾青转身就走,那女人不依不饶,抓住顾青的胳膊,“你不能走。”方书同不放心姐姐,走了几步返回来想帮姐姐,顾青严厉地瞪着他,用口型说“去找人,找人。” 方书同犹豫一下,想想自己留下,单枪匹马也干不过大兵的枪,这里离学校近,不如快去叫人。他转身撒腿就跑。 妖艳女人看顾青还想挣脱她,其他的大兵也不知道上来帮忙,扭头就喊,“司令,司令,他们不听我话,你快来看看呀,你的女人被人欺负啦!” 顾青其实早就注意到了,路边停着一辆吉普,上面坐着两个军人,一个40多岁的像个有权的大人物,另外一个年轻的像个副官。 女人向吉普车上的人撒娇,只见“司令”慢悠悠下来。这人浓眉大眼,留着一圈络腮胡子,胡子不长,修剪得挺精神。他满脸凶悍之气,不紧不慢走过来,从腰里拔出一把手枪,掂了掂,问顾青,“认识这是什么吗?” 顾青想了想,笑了,“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呀。” 旁边的妖艳女人哼了一声,“知道怕了吧?我们胡司令可不是好惹的。” 一听“胡司令”,顾青知道他大概是谁了,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最近进京跟政府谈判收编授衔事宜的“胡司令”。 民国时期被叫“司令”的好多是军阀,手里头有些枪,有些人马,就形成一股势力。这样的人目无法纪,通常的口头禅“老子就是王法”。对付这样的人,光讲理是行不通的,顾青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想着对策,一味硬碰硬是不行的,需要智取。 那个司令意味不明地笑,“我再问你一句,认识这是什么吗?”他歪着头,把抢又举高了点。 围观群众有些怕,已经撤到更远的地方围观了。
第102章 小脚新女性18 顾青在慢慢拖延时间,但是显然军阀已经没有耐心,她开始慢条斯理地回答,“我应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军阀胡司令气笑了,“哈!你问我呢?现在是我问你!赶紧答话,老子没时间跟你耗着,你想耗到救兵来呀?” “可是,我想了想,好像怎么回答都不合适。” “哦?这话怎么说的?”胡司令眼神里有点戏谑的意味。 “如果我说‘不认识’,司令可能就会说,‘那就让你认识认识。’如果我说‘认识’,司令也许就会说,‘既然认识,为什么还不听我姨太太的话?’” 胡司令一贯的套路在他入京前,就被京城的好事文人编排成小段子,投稿到报纸上去了,顾青天天各种报换着看,就知道了。 自己的套路被提前说出来了,胡司令有点意外也有点尴尬,现在如果再按套路走,就傻了,于是他仰天大笑,化解尴尬。 笑完了,他看着眼前不卑不亢的女士,显然对另外一个问题更感兴趣,“这位女士,你是如何得知她是姨太太?”胡司令瞟了一眼艳丽的女人后问,“为什么你觉得她不是我的太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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