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问:“那你的村子呢?万一连累他们?” 那汉子一笑,老实的脸上露出几分狡猾:“小人根本没有村子,是一个人在荒地种田的!” 这性格很对韩夫子的胃口,老师也喜欢,就收下了他,还给他改了名字。他原来叫王黑,改了个名字,叫王道恒。 这就是云乘月的王师弟。 他是个好人,很有修行的天赋,也很有读书的天赋,学了琴后,琴也弹得好。他主动接过了驾车的工作,后来还学会了修马车,又学会了制作马车。韩夫子很喜欢他,几次夸他说他是自己的传人。 随着老师的车架在大路上不停行走,他们的队伍也在不断扩大。 鼎盛时期,他们队伍有五百余人。又经历了几次战乱,他们的队伍就缩减到了三十来人。有些人是死了,有些人是被这世道吓着了,隐居山林。还有些人修为精进后选择了背叛,去给贵族和神鬼当了走狗。 对于叛徒,云乘月相当生气,打算孤身过去刺杀他们。她修行速度快,一年能有别人十年的成果,现在不过二十岁,却已经是第四境的修士,杀那些小鱼小虾真是易如反掌。 可老师阻止她,说:“他们固然不是君子,却也只是被吓破了胆的寻常人罢了。不必刻意寻仇。” 她觉得很不可思议,吃惊地问:“老师,难道您一点都不怨恨他们,一点都不想追究他们吗?” 老师大笑,说:“自然该杀!以德报怨,何以报德?当然要以直报怨。将来战场相见,绝不能留情!可是乘月,杀戮只是一种手段,不要让它蒙蔽了你体谅他人的心,更不能忘记作为寻常人的软弱,尤其是在你越走越高,越来越远离常人的时候。” 老师说的那话似乎很有深意,不过当时她并不太明白。 她只知道,老师是个很好的、很厉害的人,她教会了她很多。 她是如此尊敬、崇拜、喜爱着老师,如此依恋着她。也因此,当后来老师被神鬼重伤,几乎殒命时,她非常自责,觉得自己白白担了一个什么天生飞仙的称号,白白被老师寄予了这样高的期望,却没能够保护好老师。 伤了老师的是非常厉害的神鬼,而那神鬼已经被老师拼命杀了。她不能向它复仇,就暗下决心,要完成老师的愿望,把神鬼全部赶走。 那次受伤之后,老师的身体迅速衰落下来。她原本是生机充盈的修士,外表只在三十岁左右。可那以后的短短两年,她就变得好似五六十岁的老人。 可不变的是她温柔坚定的眼神,和爽朗的笑容。 她还是那样,用干燥温暖的手掌抚摸她的脸颊,轻声说:“不要自责,乘月。从来只有老师保护学生的,哪有要学生保护老师的道理?我们之所以要拼命挽救这个世道,就是希望让你们活在一个不一样的世界,一个能够挺胸抬头、毫无畏惧地行走在大路上的世界。” “如果我不在了……” 老师看向远方。 她看向的是西方的方向,那里有太苍山。他们在中原节节败退,再没有一个国家肯听一听他们的主张。 现在,他们要前往太苍山去,建立他们一直想要建立的书院,好好地教书育人。这是老师为她描述的未来。 而那时候,老师就是看着太苍山的方向,微笑着说:“如果我不在了,乘月,你就要成为新的我。” “你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要让未来的人们不再惨遭屠戮,不再担惊受怕,不再被迫卖儿鬻女,不再被迫易子相食。” 这话说得简直像遗言。或许也真的是遗言。 云乘月忍着眼泪,拼命摇头。 “我……我只想和老师一起去到那样的未来!” 老师也并不勉强,她就那么微微笑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脸颊。 路上遇到过袭击。老师受伤后,这样的袭击变得很多。韩夫子只是第六境的修士,也不太擅长战斗,于是重担来到了云乘月和王师弟头上。他们都很拼命。 某次战斗结束,她回去之后才发现头 上的梅花簪被削断,只剩半截。她很懊恼,舍不得扔,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老师说再给她雕一个,但她不敢让老师劳费心力,就拒绝了。 “等老师好了,我要老师给我雕十支簪子!” 她信誓旦旦。 老师还是笑,笑出了慈祥的皱纹。老师真的会好吗?她不期然想到了这一点,鼻子发酸,晚上蒙着衣服里哭了好久。 后来他们到了太苍山,在太苍山脚下建立起了几间屋子。西方荒凉寒冷,但他们找到的这个地方却难得温暖,还处处长着漂亮的花树,紫叶李、桃花之类,一到春天就漫漫地开花。 还有一眼温泉,很适合老师修养身体。这地方是韩夫子几番搜寻才找到的。 建好书院之后,夫子经常带着王师弟外出,说是四处寻访名医,想要求得一个能治愈妻子的药方。 老师卧病在床,夫子和王师弟常年在外奔波。就这样,云乘月担任起了照顾老师和教学的任务。这个时候,只有王师弟是很早之前就跟着他们的,其余的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不剩人了。 岁月推移,自然而然,书院迎来了新的学生。他们收了本地大家族庄家的两个孩子,庄梦柳和庄锦年——虽然后者是捡回来的,但庄家很乐意她带走这个累赘——换来了几亩不错的地。 收下了猎户的顽皮孩子毛必行——这名字当然也是改的,他原来叫毛蛋——于是他们每个月都能收到一些野味,还能得到猎户的指点,方便自己去打猎。 收了个父母双亡的孤女,便是高文蕴。她是个孤女,乖巧聪明,最大的爱好是听故事。 还有一些别的孩子,相比起来没那么出众,有些还挺顽劣,但能坚持读下来的,都是好孩子。 最后就是薛无晦。王师弟从外头带来的他,说他有个了不得的出身。后来云乘月也就知道,这所谓的出身,是指薛无晦其实是个皇子,他背后的国家虽然说不上最强大,却有兵指天下的势头。 不过,虽然出生这样显赫,薛无晦却和皇位没什么关系。他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别的国家当质子,一直被人欺负,后来又流浪,过得和个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他吃了很多苦,侥幸才没死,被王师弟捡了回来。 云乘月也就不当他是个皇子,只平常地对待他,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老爱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有时候又很沉默,有时候又忽然咧嘴一笑,笑出几分爽朗。 然后…… 她忽然不记得刚刚的想法了。明明刚才还在想。 因为她睁开了眼睛。她醒了。 刚才的是梦……吗? 她环顾四周。 这是她的房间。太苍山脚下的小小屋舍。对了,前天老师发了一场烧,她照顾了一整晚,又督促老师好好吃药、吃饭,等老师烧退了,她才回房睡觉。 她坐起身,打着呵欠,揉着眼睛去看窗外。她没关窗,所以一眼就能看见外面的紫叶李,正是开花的季节。 她又伸了个懒腰,抬起头。入目是缀着着鲜花的蓝天。 但这蓝色已经失去了轻盈澄澈,变得深沉浓郁,还有些混浊;这是靠近傍晚的蓝天。 原来她已经睡了一整天。可真够久的。 紫叶李的花枝横在蓝天上,纤细可爱的粉花和红叶将蓝天变成了一块块补丁。 她刚刚梦见了什么?和老师有关,和夫子有关。这个她记得。其他的……不记得了。梦境消逝就是这样迅捷。 云乘月发着呆。她总觉得自己是要做什么的,仔细想去又想不起来。 直到有人轻声叫她。 “大师姐,大师姐……你醒了么?” 那人擎着一盏烛台走来他窗边。他背对春夜,脸庞被烛火映亮,是一张优雅如春风、晶莹如白玉的少年的面容。 “大师姐,我有事找你。” 正是庄梦柳。
第184章 第二段回忆(2) ◎暗暗动摇◎ 才一照面, 少年面色忽然微红,忙不迭地转身过去。 “大师姐先……先穿好衣服吧。” “梦柳。” 她的声音还有些迷糊。睡糊涂了吗?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少年的庄梦柳看上去才有些陌生。 她低头看看自己。她其实和衣而眠, 顶多领口有些乱罢了,也不知道梦柳在羞涩什么。 她下了床, 随意捋了捋头发、整了整领口,就走出房间。 “找我是有什么事?是课业有什么问题么?”她顿了顿,情不自禁面露忧色,“还是, 还是老师……” 庄梦柳回过身, 忙忙摆手:“不是的,孟夫子无事, 精神好了许多,今日还在村中散了步,是韩夫子陪着的。” 那就好。 她松了口气。 少年也微笑起来, 眼眸明亮如星。 “大师姐, 我听说,老师曾送了大师姐一支梅花簪,大师姐很珍爱,后来那簪子却坏了……” 梅花簪?她忽然想起来,她刚才的梦里也有这支梅花簪。一分愁绪被牵动,她不觉叹了口气,充满惋惜:“是坏了,整个簪头被削去, 成了个没花的梅花簪了。” “大师姐…… 庄梦柳今天怎么吞吞吐吐的? 她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思忖着:是不是最近课业太难了些?梦柳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虽然有些骄傲, 却乖巧努力,她不知不觉就给他增加了不少难度。 正想着,那少年却捧出一只扁长的木匣。打开来,里面躺着一只簪身漆黑,簪头却粉红,还雕刻了一朵桃花的簪子。花蕊呈现银白色,又坠了几粒朱砂红的珠子,当作流苏。 正和老师送她的一模一样。 是新的?不,仔细看去,簪身身上还有一些焦黑的痕迹,那是法术留下来的损伤。这就是以前那一只簪子,只是新做了钗头桃花。 她赶紧接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力气都不敢太大,生怕将它碰坏。 “这是……这是怎么做到的?” 庄梦柳噙着笑:“趁大师姐不注意,我偷取了这簪子出来。正好家里有合适的材料,我就设法雕了桃花,再用胶粘上去。这胶和了太苍山上的蜂蜜胶,很是牢固,轻易不会损坏。” “我想,大师姐的生辰……总该过得开心一些。” 说着说着,他白玉似的面颊又泛起了一点红晕。但在黯淡的光线下,这薄薄的绯红并不明显。 “大师姐,我……” 他手里的烛光倏忽摇曳,仿佛颤动心绪。他的样子像是鼓足了勇气,正想说什么。 “——庄梦柳!你可不要揽功,这一开始明明是人家锦年的主意!” 从走廊另一头,忽然跳出了个毛必行。他叉着腰,指着庄梦柳,大声说:“好哇,说好一起明天给大师姐送礼物,你小子偷偷提前送,太可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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