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乘月在不大的院子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院子里的藤椅旁。椅子边还有个矮凳。上次她和陆莹翻墙进来时,就看见徐冰花的娘在这里绣手帕。 “你阿娘最近经常坐在这里,对吗?”她问。 徐冰花下意识点头:“云姑娘怎么知道?” “这蝉在这里。”云乘月指着矮凳,指尖没有碰到它,“你看,对不对?” 徐冰花的视线下意识看去。那石凳的边缺了几个地方,表面被磨得很平;一只做工精细、栩栩如生的铜蝉就放在那里。就是最近母亲不离手的护身符。 奇怪,她刚刚怎么没看见? 徐冰花盯着那只蝉。 真奇怪…… 越看,她越觉得那只蝉很漂亮。是很漂亮吧?三十两银子呢!他们得卖多少锅盔啊……那钱本来是攒着买房的。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是租的,爹一直想买下来,这样叶儿就能去附近的官学念书了。如果一直租房,就只能去私学,可他们哪里拿得出私学的钱。 这蝉做得真细致,像是快活过来了。 她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老家,他们住得挺宽敞,出门不远有一条小河,夏秋的时候,河边树上好多蝉。她可会抓蝉了。 后来到了白玉京,就很少那样空闲。而且白玉京的树不能乱动,树上的小动物更不能动。万一是贵人的,弄坏了要被打死的。她就见过,有人在树下捡了一只死掉的蝉,刚捡了,就有人跳出来说那是谁谁家里主人养的,很珍惜、很名贵,说是那人弄死了那只蝉。 当场就把人打死了。都没听人辩驳。乡里读过书的秀才,说律令不许无缘无故打死人,那是要受罚的。可是有人被罚吗?没有。小民死了就死了。她生活的这个世界,距离那所谓的“律法规定的世界”真的很远。 那时她就明白了:他们这样小民的命,还没有一只蝉值钱。 白玉京的蝉,和乡下的蝉,到底区别在哪里呢?她不明白。 还是这只铜蝉好。冷冰冰的,很贵,但至少你知道它值三十两。只要钱,不要命。 徐冰花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她愈发着了魔地看,不知不觉已经伸出手,去碰那只铜蝉。 她伸出手。细细的手腕,手指关节却是粗的;有茧,有死皮,有冻疮。做惯了活的普通人的手。 她眼里只有那只蝉,没看见从自己指尖飞出了缕缕液体。 那液体如有生命,蛇一般舞动,虫一样从徐冰花的指甲盖里钻出来。它们向着那铜蝉而去,欢欣鼓舞,在半途纠缠、组合;在即将抵达铜蝉的时候,它们终于形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字。 ——障。 迷障的障,障眼法的障。 就是现在! 云乘月早就等在一边,刹那出手。她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有剑光;水一般的剑光,雨一般的剑光,由一缕而至千万缕——瀑布般的剑光! 上清剑,杀伐之剑。 上清剑在无声地欢呼。它很久没被使用了,也就是说,它很久没有被用于破坏了;最近主人总是喜欢琢磨那新剑,那只有个剑柄的新剑!上清剑很看不上它。 现在,总算轮到它上清剑了。虽然对象只是一枚书文,但它也能感觉到那书文中携带着的生命力,那流转的、连贯的气息,简直和生物没有两样。 既然是生物,就能被破坏。 上清剑轻盈地略过,像一首妙手偶得的诗篇。它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甚至在击碎“障”字的时候,它也没有让这字发出一点点声音。 因为好的杀戮,就该是悄无声息的。 上清剑归鞘,带着满足。 “障”字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本被“障”字束缚的生命力脱困,争先恐后地回到徐冰花身上。这姑娘猛地一颤,像是被从冰水里捞起来,站在原地发起抖来。 她开口都是颤音:“我我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完全不记得刚才的事了。 云乘月也什么都没说。她腰间两柄长剑静静悬挂,也一派岁月静好。 她只是指着那把藤椅,微笑道:“啊,原来你阿娘在这里。”
第186章 净化 ◎薛无晦在霜州◎ 那把破旧的、经过多次修补的藤椅上, 身材敦实的女人沉睡着。她身上盖着几件打补丁的衣服,眉头紧皱、眼皮抽动,可之前焦黄的面色却好了很多。 云乘月五指张开。 徐冰花看不见, 但她手里正握着新剑剑柄。这柄尚未成型,也尚未拥有自己名字的剑, 非常主动地跑了出来,对准昏迷的徐冰花的娘,蠢蠢欲动。 云乘月与新剑心意相通,已然明白了它想做什么。 在她眼中, 昏迷的女人身上流淌着灰色雾气, 它们丝丝缕缕、蔓延攀爬,如同无数纠缠在一起的长虫。 这些东西原本是生命力, 但现在,它们正在朝死气转化。如果放任不管,再过大约半个时辰, 它们就会变成类死气。也就是说, 这个女人会变成半死灵。 半死灵…… 原来,生命力被强行抽取一部分后,普通人也可能转变为半死灵。 带着这份明悟,云乘月眼里闪过一道寒光。那是新剑在她眼中映出的光。 剑刃朝前,剑意如水。无形的剑风吹为寒风,无形的剑光淌为日光。 世间之人,生而复死,此乃天理定数。 但若死期未至, 凭什么叫人去死? 便是死了, 也得活过来。 此之谓——斩死还生! 啪嗒—— 徐冰花隐约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是有什么碎了吗?可她没有看见任何破碎的东西。况且, 她现在正沉浸在重见家人的惊奇里。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丝丝缕缕的灰雾被席卷一空。转而,它们又化为无数乳白的、欢呼雀跃的光点,快乐地飞回到女人身上。 女人的眼皮倏然一颤。 她尚未醒来,可脸色已然好看许多。 云乘月收起新剑。她对新剑的能力感到满意。 她又指着边上:“看,原来你爹和你弟弟也在这里。” 一大一小躺在旁边地上,大的那个把小的紧紧抱着,也都在昏睡。 徐冰花糊里糊涂地站着,下意识摸了摸脖子。她脖子上还有红印,是之前阿娘忽然发疯时掐的。阿娘肯定犯病了呀,刚才院子里确实也没有人呀,怎么回事,难道疯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求助地望向云乘月,潜意识里,她好像知道这个人能给她答案。 她看见客人姐姐弯下腰,摸了摸她的额头。她的手不像想象中的柔软细嫩,反而有点粗糙,可是好温暖……异常温暖,她一下子就不冷了。 “也许是今天太阳好,大家都晒太阳,睡着了吧?我觉得你阿娘说不定已经好了,今后都不会再犯病了。” 客人姐姐对她笑,笑得真好看。她从没见过更好看的人了。徐冰花甚至有点害羞,缩了缩脚趾。 “那一定……一定是护身符保佑呢!”她脱口而出,没有察觉自己的语气有多天真。 客人姐姐的眼神闪了闪。她的微笑好像淡下来了。是她说错话了吗?徐冰花不安起来。 可下一刻,姐姐又拍拍她的头。她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暖,眼睛里闪着光,让她想起儿时家门口波光粼粼的小河。她真想念那条小河。 “嗯,一定是护身符的功劳。”云乘月说,指着矮凳,“可惜,护身符帮了你阿娘这一次,已经坏掉了呢。” 徐冰花看过去。哎呀,真的!那细致的工艺品已经碎裂成好几块,薄薄的翅膀更是成了粉末,肯定修补不好了! 一时间,她又惊慌,又心疼。三十两银子呀! 徐冰花快哭了。 可是客人姐姐愈发笑盈盈起来。 “别哭,别哭。我这里正好有一只新的,送给你好不好?” 她手掌摊开,掌心赫然躺着一只崭新的蝉,还是一只金蝉——金的!金子的!徐冰花瞪大了眼,好一会儿才慌忙摇头。 “不不不,我我我,不不不能……” “拿着!” 云乘月不容置疑地把蝉放在她手心,又包住她小小的、饱经劳动的手,让她双手合拢。“小冰花,你要是害怕,我就用个障眼法,让它看起来是铜的,好不好?” 她还没答应,一眨眼的功夫,手里的金蝉就真的变了模样。变成了一只铜蝉!徐冰花惊奇地捧着,小心地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怎么看都和坏了的那只一般无二。 “姐姐……你真的是神仙吧?”她抬起头,认真问。 云乘月一愣,忍俊不禁,本想摇头,却又改了主意。 “我不是神仙,而是照天教的人。嘘——一定不能告诉别人我的身份,包括你爹娘。”她露出神秘的表情,“这个护身符你要收好,别丢,也千万不能送给别人。好好藏起来。如果,你身边有人遇到了同样的事情……” “告诉他们,只要悄悄把蝉埋在家门口,再去医馆请大夫,说‘连护身蝉都治不好这病’,自然会有照天教的人来照顾。”云乘月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做了个笔记:回去要把这件事吩咐给杜敏。普通百姓也许帮不上多少忙,可只要他们能多一些自保的方法,她也就满足了。 “好……好的!我我我一定记住!我一定保密!!” 徐冰花激动极了。是了!肯定还有其他人遇到这种事,那她就能帮上忙了!这样好看又善心的姐姐,不是神仙又是什么?但姐姐不愿意承认,她就一定要严守秘密。 “要记住我们的教义,这也是暗号哦。”云乘月叮嘱道,“叫‘照彻长夜,重开天日。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记住了吗?” 这话好奇怪啊……徐冰花满心忙然,可是看神仙满脸认真,她也认真点头,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念。多念几遍,她发现这句话还挺上口,很容易就记住了。 小姑娘不知道,在另一个世界,这种现象有一个专门的词,叫“洗脑”。 这时,这家的其他人发出了呓语;这是苏醒的前兆。 云乘月说:“你照顾家人,我就先告辞了。” “哎——” 徐冰花下意识答应着,忽然又很不舍:“那,神仙……不,云姐姐,您还来买锅盔吗?我,我送您!” “有空就来。不过我给钱的。” 云乘月摆摆手,笑道:“不能拒绝。因为,哪有占人便宜的神仙?” 【获得白色情感,徐冰花的崇敬】 【她真的相信你是神仙,并决定一心一意地实践你的话。因此可以说,她是照天教教主的第一个小信徒。】 【随身携带,可以让他人更容易信任你】 说起来,《云舟帖》的语气是不是越来越皮了?其实,有些像老师呢……老师当年看了她带来的书,学了不少新东西后,就是这样俏皮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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