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安慰道:“嗯。”这没关系,因为今天是她自己的事,他已经帮过忙了。 他仿佛蹙眉:[你不信?] “嗯?”这话从何说起?云乘月眨眼。 ——[……日后你便知道。今夜你先休息。] 幽幽的音色忽然冰冷下来,变得简洁干脆。 但云乘月只是弯起眼睛。 “嗯!”他突然变得好可爱哦! 突然很想念他的气息,饿了……她脚步轻快起来。 在那枚翡翠水滴吊坠上,帝王的侧影映在微光里,苍白的嘴唇抿得很紧,隐约显出一丝懊恼。 …… 等到房间收拾出来、整个换了新的用具,时间已经过了子时。 夜深人静,云乘月不要别人伺候,自己很利落地将门落了栓。 薛无晦淡淡道:[早些休息,明日……!] 他话没说完,云乘月已经闭了房门、吹了灯,再左手握住胸前的翡翠吊坠,右手凌空飞快写了个篆体的“夏”字。 用她的灵力写篆体“夏”——这是通过翡翠吊坠进入帝陵的方式。 顷刻间,云乘月眼前一花、足尖一点,人已经回到了地宫。 暗无天日的广阔地宫,不过是一天没见,却已经显出几分陌生。青铜长明灯燃烧着,一动不动的人俑跪伏在地,无声朝拜中央的青铜悬棺。 而在悬棺之下,也就是云乘月的落脚之处…… 披发黑衣的亡灵帝王,僵直地站在原地,一脸愣怔。 无他,只因他现在双臂僵硬地抬着,怀里还接了个人。 云乘月刚刚落地时没站稳,往前一扑,直接跌进了他怀里,双手顺势环住他的腰,整张脸都埋在了他胸膛前。 薛无晦神情很冷,略蹙着眉,目光一动不动停在她脊背上。 “云乘月,你这是做什么?” 他低下头,想要严厉训斥:“走开……” 这时,她却也正好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笑:“谢谢你接住我。” 声音柔和、笑容绚丽,仿佛春柳莺啼、云开月明。帝王神色一滞,尚未说完的呵斥不由烟消云散。 “你……” 云乘月望着他,对他笑眯眯。 沉默的凝视里,她就保持着这样笑眯眯的姿态,一点点站直了身体。 然后,她果断后退一步,快速离开了他的怀抱,熟练地走向自己在地宫中的大床。 她步履轻快得过分,而且……怀里还多了一样东西。 那东西接近圆形,表面枯干,拖着一把长长的头发。 从薛无晦的角度,他能看见她低头埋脸,陶醉地吸了一大口。他面无表情,就这么盯着她。 而她头都没回。 “满足了满足了……”她抱住头颅,又很珍惜地吸了一口。 她很自觉地爬上床,拉过被子,又在宽敞的床上来回滚了几圈,最后才把干尸头颅放在枕头边,侧面睡着,舒服得叹息了一声。 “薛无晦,晚安。” 收工、吃饭、躺下睡觉,齐了。 目睹了全过程的薛无晦:…… 他沉默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后背。 大袖下苍白的双手,一点点握紧。很好,他就知道——她投怀送抱除了是要偷偷拿走他的头,还能是为什么? 黑雾散而又聚,下一刻,薛无晦已经出现在她的床边。 他冷冷地睨着她,眉眼阴冷依旧,也艳丽依旧。 “云乘月,你这是在做什么?”他仍是面无表情,“突然回帝陵干什么?还……” 还偷了他的头! “出去。”他冷冰冰地说。 云乘月原本已经闭了眼,此时不得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他神情看起来很认真,一副随时不打算让她好好睡觉的样子……怎么办? 上兵伐谋,第一招,示敌以弱——尤其是对吃软不吃硬的人。在某些时候,云乘月的头脑转得飞快。她立时抿起唇,拉拉被子,又轻轻捏住干尸头颅的长发。 “我今天很累。”她摆出可怜巴巴的样子,软声说,“我讨厌云家,不想睡在云府。” 帝王的神情一动不动。他垂着眼,漆黑的眼瞳里是一片足以吞噬任何人的幽邃和冷漠。 他不说话。 “我就想睡这儿,你在这里,比较有安全感。” 云乘月继续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上兵伐谋第二招,真心诚意地夸夸夸。 他还是盯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 她想了想,又从被窝里伸出手,去拉他的衣袖。 “你别生气。我知道我今天安排还是有缺漏。没想到监察官来头这么大……是不是吓到你了?幸好你没受伤。” 云乘月认真地认错,又认真地承诺:“我今天很累,所以想先休息。明天睡醒,我就帮你跑腿。” 上兵伐谋第三招,主动检讨自己,并且不着痕迹地采用激将法。 “……谁吓到了?” 薛无晦立即皱眉,声音里不觉流露一分狠戾:“若非岁星网在上头,我何至于躲躲藏藏?荧惑星官也不过是洞真境后期,那藏在暗处不露面的人比他还差一些。” 他弯下腰,逼近她的视线:“云乘月,勿要将这些人与朕相提并论。” “哦,好的。” 洞真境是什么境界?云乘月不明所以,却懂得严肃点头:“嗯,说得对。” “我明白你最厉害。所以,最厉害的薛无晦,我今天能抱着你的头睡觉吗?” 上兵伐谋第四招,孜孜不倦、百折不挠。这是最后一招了,如果还不行……那也只能灰溜溜出去了,总不能耍赖非要赖在人家家里,这可不太好。云乘月暗中一叹,却又很满意自己高尚的人品——大概很高尚吧。 帝王弯着腰,阴郁地审视着她。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知道她眼里有笑。 他此时离她很近,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他忽然有些走神,却又不像真的走神,因为他知道她仍注视着他,眼神安宁,清澈见底。 ……他忽然有点莫名心烦。 薛无晦垂下眼,不想看她,却又猝不及防撞见了她的手——她还是拉着他的衣袖,皮肤是一种健康的莹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令人想起花瓣的纹路。 他心中那淡淡的烦躁又加重了。 他不想答应她,否则她今后岂非没完没了? 可一张口,他却听见自己说:“仅此一次,没有下回。” 他立即闭嘴。 对他的话,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弯起眼睛。她缩回手,将那颗头颅抱住,又将之贴在了脸颊旁,轻轻蹭了蹭。 他抿着唇角,望着这一幕。这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深切的困惑:她一直说的香气究竟是什么,其实他也满腹疑窦。退一步说,再是有香气,那也还是狰狞丑陋的东西吧?不该令人心生厌恶、巴不得看都不看? 可她这心满意足的样子,却像是贴着世上最珍贵的珍宝。 她还轻声问:“你明天早上能叫我起床吗?如果太晚,有人来找,发现我不在,可能会有些麻烦。” 他不说话,只盯着她。他在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姑娘?她似乎总是想做什么就做,想说什么就说,情绪清澈单纯得一眼能见底,却又自有一套条理,还有从容的计划。 她究竟在想什么? 只在这一刻,薛无晦突然希望她能继续看着自己。他希望她能继续睁着这双清澈明润的眼睛,将一切情绪继续坦坦荡荡地呈现在他眼前。 但她已经闭上了眼,唇边还带着笑。 “晚安,薛无晦。” 他又等了一会儿,皱着眉、冷着脸,期望她会感到不安、瑟缩,于是再度睁开眼。但她没有。 因为她很快就睡着了。 薛无晦伸出手,想推她,却又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手悬在她上方,终究没有落下。 他只是望着她。 望着望着,不知不觉,帝王的神情变得怔怔的。他盯着她,又盯着那颗枯萎的头颅——他仅存的身体。 他现在是灵魂,而灵魂没有知觉,一点都没有。再强大的力量也不可能让灵魂拥有一丝一毫的知觉。 可,他生前的头颅是他的寄魂之物,所以……通过这颗头颅,他仍能拥有一些真实的、活着的感受。 他其实早就忘记了这件事。千年以来,他带着仅存的头颅沉睡于青铜悬棺中,满心只有恨意和戾气,无暇他顾。 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 薛无晦沉默地抬起手。他想碰她的脸,却又停下;片刻后,他收回手,只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颊。 他还是怔怔的,有些恍惚地想:时间太久了。久到他已经忘了,活人肌肤的温度、触感,原来是这样。 他站了很久。 最后,他侧坐到了床榻边,继续凝视着她。 他什么都没做,只就这样看着她。 又过了很久,他才化为黑雾消散。 地宫里空空荡荡。长明灯灭了,带来安稳的黑暗,恰如一个甜美的梦。 “……晚安,云乘月。” …… 云府外,某一灯光暗处。 荧惑星官坐在细细的栏杆上,垂着一条腿,百无聊赖地晃着。 栏杆背后,站着一名老者。他背着手,正专注地看着云府的方向。 他看着那孩子走进云府,看着黑沉沉的大门关闭,遮去了她的背影。 “卢老头,你真不现身?”荧惑星官嘲笑道,“连聂家的事都让我去当恶人。怎么,你还怕见到她不成?” 老人沉默良久,刚直清瘦的肩略垮下来。他的头也垂下了。 “……古人说近乡情怯,想不到,近人也会情怯。” 老人自嘲地摇摇头,苦涩道:“一想到当年幼薇的事,老夫的确……有些不敢面对她的孩子。” 虞寄风好奇地问:“你竟然也会害怕?那怎么办,你就不管她了?啧啧,那什么云家、聂家,可都是一个个成精的狐狸,说不定正商量着怎么害她……” “他们敢!!” 老人倏然抬头,厉声喝道。 虞寄风掏掏耳朵,一脸不出所料的笑容:“你跟我嚷嚷有什么用?” 卢姓老人的气势,陡然又跌落了。 “我……”他竟有点期期艾艾,“我先在这城里待着,暗中护着她。等有机会……” 虞寄风大笑起来。 他笑得太厉害,直接从栏杆上滚了下去。 “……有趣有趣!真没想到,前任四象星官、当代碑刻第一人的卢桁老头儿,也会有这幅情态!” 谁想得到? 就像也没有谁想到,那云府里无声无息逝去的先二夫人,曾是这位老人视如亲女的弟子。毕竟……那位夫人空有书文见识,却毫无修为,也从来没提过她的来历出身。 卢桁本来很生气,渐渐却沉默了。他垂头不语,片刻后大袖一拂,整个人消失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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