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姨:…… 她叹了口气,恨道:“懒死你!嫁不出去了!” 旁人立即接话:“云姑娘可是要做大事的人,哪愁这个!” 顾姨不甘示弱地回道:“做大事就不嫁人啦?做大事可不就是为了想嫁谁就嫁谁么!如果那人不好,就痛打一顿踹出家门,再换下一个!” 旁人一起哄笑。 这个市井里讨生活的女人自有一套处世哲学,听得云乘月直笑。 她站起身,摸摸鼓出来的胃,捂嘴打了个嗝,才说:“顾姨,我去逛逛。” “哎。”女人应道,忙着低头切葱,“小云,你去不去城南?路过程记的时候,帮顾姨打瓶酱油,下回的面不算你钱。” “好!”云乘月一口应下,“那我要最贵的鲜鱼面!” 顾姨一眼瞪过来:“美得你!” 云乘月对她一笑,赶紧溜了。 薛无晦不在。虽然他没有明说自己去哪儿了,但是云乘月能猜到,他也是去闲逛了。没有明说,但他们两个人的状态似乎都松弛不少,不再总是绷着,急着要做掉什么事、又去做下一件事。 路边,一辆马车在等她。 “阿杏,”云乘月走过去,有些惊讶,“今天是你?” 坐在边缘晃腿的阿杏回过头,头上双丫髻像两根小鞭炮,也快快乐乐地晃了晃。见了她,阿杏咧嘴一笑,本就圆圆的脸更圆了。 “我休息了足足十天,再不出门,我都快成僵尸了。”阿杏掐住自己的脖子,摇头晃脑做了个鬼脸。 旁边路人“嘘”了一声,有些生气地瞪一眼:“那场祸事才过去多久,小心说话,别又招来邪修!” 阿杏立即捂住嘴,也有点后怕。 十天前那场弥漫全州的灰雾,最后被官府定性为“邪修作祟”,还煞有介事地发布了通缉令。虽然几乎没死人,但浣花城的居民们大多生了一场怪病,都还记得那股难受劲儿,自认是死里逃生一回。 阿杏也是其中之一。 那天她原本在跑一程生意,中途昏迷摔倒,险些被马踏死,好悬才保住一条命。 云乘月没说什么,将手里的糖递给她,糖包里偷偷塞了一张银票。她又问:“穆姑姑呢?” 阿杏不觉异样,高高兴兴收了糖,放在一旁,道:“姑姑这段时日在外头,来信说一切平安,叫我们不用担心。” “云姑娘,你这会儿是去云府?” 云乘月爬上车:“嗯,大夫人说还有一样母亲的遗物,清点东西的时候找到,要交给我。” “好嘞。” 马车行驶起来,马蹄哒哒,走得不快,却很轻盈。 今天天气好,虽是初冬,阳光仍暖融融的。这里出太阳像过节,街上有不少人,大多步履缓慢,连挑货的小贩也走得不疾不徐,自有一股从容气息。 几道熟悉的影子出现在前方街边。 云乘月将窗户推得更大些,小幅招手:“徐户正!徐夫人!徐小姐!” 一家三口正在街边散步,手里拎着新鲜的鱼,徐小姐扶着母亲,正有说有笑。 他们看过来,对她笑,互相问好。 徐户正和夫人的面色都有些苍白。在那场灰雾中,他们也是受害人,所幸现在看起来一切都好。 云乘月原本表情有些绷着,但望着那一家三口的身影渐渐远去,又见几片落叶乘着阳光落下,她的神情又慢慢松缓下来。 …… 到达井水街的时候,云府门口也堆了好几辆马车。下人们忙着将东西从里头搬出来,看服饰,他们并非云府的下人。 一名妇人站在一边,正由两名丫鬟扶着,看着货物搬运。 正是云大夫人。她今日装饰朴素,头上只一对金簪,素面披风,唯独姿态仍优雅大方。 阿杏姑娘停了车,突然瞪圆了眼:“咦,那是何家车行的车?他们什么时候来浣花城开店了?这可不行,我得告诉姑姑!” 何…… 云乘月探身看着,忽然想起一件事:“大夫人娘家好像就姓何。” “嗯?”阿杏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何家的……啊!我突然想起来了!” 这个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靠在云乘月耳边:“云姑娘,我曾听人说,二十年前,姑姑差点跑去何家车行做事呢。那时候何家有个姑奶奶,打理生意很能干,姑姑可崇拜她了。但后来,何家的姑奶奶嫁人去了,姑姑才老老实实留在自家车行。” 小姑娘觉得很好玩,笑过了又赶紧嘱咐:“云姑娘可别说是我讲的。” “好,不讲。”云乘月点点头。 她有些惊讶,又不太惊讶。大夫人做事气度格外不同,说她曾经是能干的主事者,一点都不奇怪。这么一想,她在云家待这么多年、当一名规规矩矩的宗妇,好像又有点可惜了。 她走上前去。 “大夫人。” 大夫人回过头,略略一怔,失笑道:“二娘……乘月怎么这副打扮?” 云乘月低头看看:“这副打扮?” 她穿一身绛色衣裤,衣摆上绣了两只乌龟,方便又合她心意。 一个声音说:“看起来跟个男孩子似的!” 云乘月抬头一看,只见车帘落下,正好遮住云三小姐的脸。她坐在马车之一里,俨然也是要离开。 大夫人瞪了那马车一眼,恨铁不成钢,却又颇为无奈,只能低声道:“回头治你!” 门口往来热闹,但除了大夫人、三小姐,云府的人一个都没出来。何家的人却显得很高兴,他们用显然不同于浣花城的方言交谈,一派喜气洋洋。 云乘月心中有了些猜测,却还是走上台阶,问:“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和离了。”大夫人一笑,神态清爽,“你也别叫我‘大夫人’了,我原姓何,名字里有个‘巧’字,你叫我何姨或者巧姨都行。” “巧姨。”云乘月说,又看看马车,“那为什么还带着……” 巧姨收敛笑容,无声叹口气,朝云府大门看了一眼,隐有一丝不屑:“当爹的不慈,当娘的一味顺从,清容总算有些心气,说跟着我去奉州,好好历练一番,将来独当一面。” 独当一面的云三小姐…… 云乘月想象了一下,诚实地说:“想不出来是什么样。” 巧姨失笑,轻轻打了她一下:“你呀,真不给人留面子。” 旁边丫鬟也跟着笑。是涟秋。当云乘月看向她时,她也对她轻轻一眨眼,眼中笑意明朗。 巧姨拿起一只木盒,放在她手里。木盒雕着兰草图样,线条虽然简单,却匀称柔和。打开之后,里头有一本厚厚的手札。 手札上贴了一张封条,中心一个灰色的圆形。云乘月试着去揭,却没能揭开。 “是你母亲留下的手札。我记得……当年常见她在里头写写画画。” 巧姨出了会儿神,神情有些恍惚,似乎陷入旧日回忆里。很快,她重又一笑,没说想起了什么,只轻声道:“她当年嫁进云府,虽然没有嫁妆,却凭借在书文上的见识,让全府上下受益。那时人人都敬重她,可惜后来……” 云乘月问:“是她身体很差么?” 巧姨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可又像另有隐情。她从不和我们说过去的事,也不准我们打听……看着柔柔弱弱,做事很有些霸道。你还是很像她的。” 她笑着看云乘月一眼,又说:“只有一回,她提起明光书院,似乎是当年受了极大的误会和委屈,才让她对那些人不屑至极。” “那些人具体是谁,我也不清楚,隐约记得有一个姓庄。”巧姨回忆片刻,皱了皱眉,“你现在也要去明光书院,如果遇上,可要小心些。” 云乘月收起手札,道了谢。 两人相顾片刻,俱是无言。 巧姨忽道:“那逃走的刘先生已经捉了回来,好似是正好被司天监撞上了。他将当初的事招得一干二净,老太爷也因此下狱。” “我看见公告了。”云乘月点点头,“老太爷到底没有自尽。” “……哪有那个胆子呢。人活得越久,有时就越怕死。”巧姨摇摇头,声音低了一些,“他们说我是落井下石,看云府遭难,就迫不及待抽身。可是,我实在不想在府里待下去了。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为了脸面,我早就忍不下去了……” 云乘月又点点头:“嗯,我明白。” 巧姨一怔,却噗嗤一笑:“你才多大,哪能真的明白。” 云乘月奇怪地眨眨眼,才道:“我明白啊。在这里待得不舒服,想换个地方待,又不难理解。” 巧姨又怔片刻,摇头一笑,她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落在云乘月肩上。 “今后出门在外,可不能总想得这么简单。你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很多时候,人言可畏,旁人嘴皮子一碰,便能杀人……你啊,日后即便越走越高,也还是要懂得这其中的道理。你要明白,有时候越是世人眼里光鲜亮丽的位置,越要承担别人看不见的惊涛巨浪。” 云乘月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嗯。” 女人欣慰一笑,收回手。 “——娘,您好了吗?” 另一架马车里,钻出来一名青年。看见云乘月时,他愣了愣,张口想说什么,最后却低头一礼,又缩回去了。 “那是你大哥。他和你姐姐都跟我走。”巧姨低声说,“不过,这一别之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了。” 云乘月抬起头:“可以的。” 巧姨一愣。 云乘月说:“等我变得很厉害,就来找您炫耀,让您再后悔一次,怎么以前没有对我足够好呢。”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说话的语气很平淡。 听不出是不是玩笑。 巧姨呆了片刻,却是笑起来。她越笑越厉害,最后只能扶着边上的丫鬟,又抚着胸口喘气。 “……好!”她忽然振奋了不少,“那巧姨等着你来,好好让这些孩子羞愧一番!” 她一边笑一边说,又一边按了按眼角。 “保重。”她最后说。 云乘月行了一礼:“您也一路顺风。” 此去一别,恩怨皆休。天长水阔,各自珍重。 …… 阿杏姑娘喜欢驾车,又一抖缰绳,往城南另一条街行去。 程记的铺子在那边,云乘月要去打酱油,带回去给面摊的顾姨。 阳光太好,她舍不得关窗,趴在窗边继续看风景。 她想着刚才巧姨说的话,又想到之前荧惑星官说的“人气”……这些人和人交往的规则,她也不是不明白,就是会怀疑“真的有必要想这么多吗”、“世界上就没有更简单的生活方式吗”。 但好像,如果不是从心底里认同这些事,她的道心就永远只能圆满一半。 万一真的过不了明光书院的入学考,会不会很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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