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是薛无晦炼制出的傀儡。 卢桁太惊讶, 一时站住了。一旁缥缈的幽魂抓住空隙,一刀砍去——又被那名忠心耿耿的属下拦住。 幽魂散去。 山上影影绰绰, 到处都是佩戴兵刃的幽魂。它们在试图阻拦卢桁等人,而在“封氏命师”离开后,它们也都消失了。 云乘月之前注意到了它们,却没有正面打过交道。她望着那些黑影:“那是……” “是我当年的亲兵。封栩偷走了我的虎符, 他们拒绝效忠他, 一同举剑自尽,化为阴兵, 沉睡在虎符中。” 他站在她身边,松了手,防止引人怀疑。但他没有消失, 而是广袖垂落, 静静立在一旁。 云乘月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上山的时候,遇到了封氏的人,靠取巧的手段艰难胜过对方,但是后来的路上,所有封氏的人都成了新鲜的尸体。当时,这些黑影也散落在树林中。她本来以为那是封氏的手段,但…… 原来是他让亲兵将那些人清除了?为什么? 她没来得及问出这句话。 因为卢桁已经大步走来,紧张又小心地拉着她, 一边让人给她喂药, 一边又指挥别人察看、清理现场。连穿着官服的陌生人说要先问她公事, 都被老人严厉拒绝, 说她应该先休息。 “……没有生命危险。好好睡一觉,你的书文比什么灵药都强。” 老人松了口气,抬手往她嘴里塞了什么。 甜苦的味道弥漫开,几乎在同时,云乘月就感到浓重的困意。 她晃了晃,倒在旁边女修的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 云乘月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也许是因为见过了封栩的灵魂,又听薛无晦讲了当年封栩的事,她竟然梦见了千年前的大夏。 梦中有一座宏伟异常的城市,宫殿建在最高处,宫殿中又有一处很高的楼台,被称为摘星台。 站在摘星台上,可以望见远处正在修筑的工程。纯白的建筑绵延开,从城市中如龙游出,往天边而去;密密麻麻的征夫挑土推石,像蚂蚁一样围在建筑旁。 摘星台上只有封栩一个人。 他戴着瘦长的黑色官帽,头发却没盘好,掉了好几缕出来。灰黑色的官服被高处的风吹起,鼓满,掩盖了他孱弱的身躯,只剩纤弱的脖颈微微颤抖。 “……这是不行的。” 他的声音颤抖不停,充满了恐惧。 “这是不行的……陛下带领人类,将鬼神从大地上驱逐,让世间成为人类的国度,这已经是上天能容忍的极限。为了大夏的存续,陛下应当重开祭祀,供奉鬼神……这才是长久之道啊!” “可岁星网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防御神鬼降临,更是——弑神!” 他凝望着那纯白的工程,又仰头看着苍蓝的天空,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这会让人类走上灭亡的命运……大夏会亡啊,陛下!人类是无法真正战胜鬼神的!” ——封栩,你太悲观了。命运是用来战胜,而不是用来顺从的。 谁在说话?好像不是薛无晦。 云乘月想要转身看看,却无法做到。她的视角在封栩背后,固定不动。 曾经的大夏国师没有回答。 他喃喃着一些奇异的词句,都是和占卜有关的话。 最后,他突然扭过头。他是个柔弱的青年,容貌清秀,眼神中天生含着一股忧郁。 “……您劝劝陛下,陛下只听得进您的话。”他神态沉重而悲伤,重复说,“现在将岁星网改建为祭坛,还来得及。” 不知道另一个人说了什么,国师的神情愈发悲苦,乃至绝望。他不断摇头,最后长叹一声,重新凝望天空。 “如果行走的方向注定是一个错误,所有的牺牲都是徒劳。” 他忧郁的声音在四周回荡。 “您看啊,所有这些征夫,那些等待离人归家的亲眷,那些战壕中堆积的尸体……到那时候,都只是白白牺牲。” “我们也是,到那时候,我们也只能无助地等死……” “这就是命运。命运无法违抗。我们在前往错误的方向,您真的决意置之不理么……不,您当然会这样选。” 国师突然发出一声笑。那笑声含着一丝凄厉,仿佛乌鸦尖鸣。 “因为陛下这些叛逆疯狂的想法——全都是因为您啊!您要负责,您必须负责,只有您能负责啊——” “……大人!” 谁? 一切景象都消失了。 没有封栩,没有摘星台,没有绵延的纯白建筑,没有蚂蚁一样的人民。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 渐渐地,她听见喘息声。 沉重的、带着杂音的喘气声,好像破烂的风箱不断拉响。她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慢慢低下头。 黑暗中,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她左手扶着膝盖,右手拿着一柄长剑。 她才意识到,喘气的声音来自自己。 她好像踩在什么东西上。她试着挪动脚步,才发现脚底黏糊糊的,好像踩着什么。 ……血腥味。 很浓的血腥味。 她听见喘息声变得更加急促,好像代替了某种呼喊。 从脚下的血液开始,周围的景象慢慢亮起。她看见了。 脚边一具尸体,两具尸体,三具…… 不远处还有,更远的地方有。 尸体之上还叠着尸体。有大有小,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她跑起来。 她开始不断去翻那些尸体,一个个地确认还有没有活人。她看见自己的手不停颤抖,自己的血和别人的血混在一起。 这个死了。 这个也死了。 死了。 死了。 最后,她用力推开门。 屋子里坐着一名老人。他背对着她,跪坐在一张草席上,满头白发散下,身上全是血。 “……夫子!!!” 她听见尖锐的悲鸣。 那名老人仿佛摇了摇头。 “明哲保身……终究是不行的。” “……要记住,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遇见什么,我们都要肩负起应当肩负的责任。” “士不可以不弘毅,否则……就会导致今日的祸事!” 咚。 老人的头往旁边一歪,突然掉了下来。 他的头“骨碌碌”地滚了过来,一直滚到了她的脚边。上头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死死地、严厉地盯着她——死不瞑目。 她的身体定定站着,而后一点点滑落在地。 “夫子,夫子……” “……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 醒来的时候,云乘月第一反应是摸了摸脸。 触手干爽,没有任何眼泪的痕迹。眼睛也没有哭过的刺痛感。 她躺着,看了一会儿天花板。 “呼……” 她坐起来,拍拍心口。吓死了,还以为梦里那个一看就很惨的人是她。没哭,看来不是。就是说嘛,谁会背负那么沉重的过去啊,一看就是奇怪的故事看多了,自己编出来的离奇剧情。 “你醒了?” 一个带着笑音的、懒洋洋的声音响起来。 云乘月扭头一看,见自己床边竖着一架屏风,屏风上有颗人头——是荧惑星官。他嘴里叼着一根草,正笑嘻嘻地看着她。 她脱口而出:“你脑袋也被人砍了?” 星官笑容一僵。 “说谁被人砍了……我像那么弱?”他不满地吐出草叶,抬起手臂,趴在屏风上,眼里却始终有笑影,“猜猜看,你睡了多久?” 云乘月揉了揉脑袋:“嗯……一年?” 虞寄风笑容又一僵,悻悻道:“怎么可能那么久。” “你让我猜,那肯定是比较久。”云乘月不在意地说,又问,“你为什么趴在屏风上?” 星官做了个鬼脸,笑眯眯道:“因为有人不准我超过这道屏风,为了不被啰嗦到死,我不打算犯戒。” 他换了只手,撑着脸,悠悠道:“你睡了三天。我是来通知你,这次封氏被死灵蛊惑、酿成大祸的事件,你在其中起了关键作用。司天监会如实记录你的功绩……怎么也是个甲级。” “甲级……有什么用?”云乘月没明白。 “最高级的奇遇地图、全天下驿站免费住、定期发放补给、部分刑罚豁免、可以收二十个以内的奴隶……好处多得很。”虞寄风掰着指头数,语气很夸张,“很多星官五年都拿不到一个甲级功绩!” “等白玉京那头登记好,你的身份牌就会自动升级。你本来是参照七等爵待遇,现在开始,参照八等爵了。” 他目光闪闪,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如何,如何?是不是很厉害?” “荧惑星官,您究竟在兴奋什么……”云乘月有点头痛他这真真假假的性格,撑头说,“也就升了一等爵嘛。” “七等以上就是高爵,你想升多少。”虞寄风懒洋洋地一挥手,“别忘了,你现在还是个预备役。等你将来从明光书院毕业,修为至少到第三境连势境,才有资格参与星官考核。” 云乘月:“哦。” 并不关心。主要是对着荧惑星官,除非必要,她懒得开动脑筋,去分辨他哪句真心、哪句假意。 她意识到,薛无晦不在,他又去哪儿了?她心不在焉地看看屏风,又看看另一边的窗户。她听见了市井嘈杂的声音。这里显然不是云府,而是客栈之类的地方。 啪—— 一颗栗子砸到了她头上。 棕色的扁球掉到被子上,被炒干而裂开的缝像大笑的嘴,乐呵呵地露出棕黄色的果肉。 云乘月捡起栗子,面无表情地看过去。 虞寄风笑眯眯,晃晃自己手里的栗子:“请你吃,别客气。” 云乘月把栗子放在床头,继续面无表情。 星官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我居然被一个预备役嫌弃了。我可是五曜星官!” 云乘月绷不住表情,无奈了:“荧惑星官,您……”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好吗? 青年却再次笑出一口白牙:“卢老头儿不在,是因为替你去述职了。当时在通天观发生的事,原本该 由你亲自向司天监报告,但考虑到种种因素……反正卢老头儿替你做了。之后会有其他人来再问一遍,好确认事实。” 云乘月动作顿了顿。 她重新躺下,拉过被子到下巴,闭上眼。这样能最大化地减少表情的破绽。 “有什么好问的。”她尽量让自己听上去像小姑娘发脾气,“我被一个神神叨叨的修士揍了一顿,我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没死是侥幸。虽然我觉得自己义无反顾,但去之前,我也没想到我的书文对他作用有限……早知道这么痛,我说不定就不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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