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是错觉罢了,有他护着,阿萝怎会有事呢。 青灰的天空一刻不断地下着雨,雨丝接连不断打在脸上,那出尘玉容被洗得过分苍白,如雪一般。 “你说先帝旧人,来的是谁?” 听到声响,季青珣看去,是李持月撩起了车帷,她似乎真不知道。 他道:“常嬷嬷道行宫孤寂,想趁尚有余力之时,至公主府伺候幼主,如今已在府中。” 李持月定定看了他一会儿,问:“冷吗?” 季青珣摇头。 虽不情不愿,她还是说道:“上来吧。” 季青珣推脱:“恐衣袍打湿公主裙裾,就不愿将寒风带入舆车。” 车帷一甩,那张带怒的俏脸再看不见。 季青珣却轻松了下来,即便闹脾气,她仍是挂心自己的。 前一日他又多问了些人,女子为何会忽然莫名生气,问多了也就明白了,真对女子生气的缘由追根究底,不过平白消耗精神罢了。 她是公主,往日就娇气,如今多闹点脾气几分也应当,他包容就是。 季青珣当真就淋了一路的雨,跟着舆车回到了绣春坊的公主府。 常嬷嬷一头白发站在堂中,气色瞧着甚好。 李持月甫一见到,如乳燕归巢般投进来她的怀里,语调依恋:“嬷嬷,你怎么来了?” “挂念公主,当初总觉得自己没几日要追着先帝走了,谁料就这么在行宫看了几个春秋,也实在是寂寥,虽年老力残,老奴仍想伺候公主,若是能再送公主出嫁,真是死也瞑目了。” 李持月啐她,“什么话,你跟着本宫,就等着长命百岁吧。” 常嬷嬷笑得慈祥,又嗅到了公主身上酒味,“啊哟,公主呀,这才几时,怎么就喝这么多久呢,看来老奴早便该来了。” 她垮下脸:“你也来管本宫,几杯酒,行个令而已……就不让本宫自在自在吗!” 季青珣听出来了,这是在指桑骂槐,几杯酒下肚,把这人的恶脾性全激出来了,他不知该气该笑。 “老奴上了年纪,总要念叨几句的……”接着常嬷嬷又注意到了季青珣,问道:“这位郎君是何人?” “这是……”李持月看了他一眼,“是本宫的门客,下去吧。” 这句应的是他在寿宴上所说的话,季青珣知她还在恼,未有多言,退了下去。 很快,李持月对常嬷嬷的安排就传到了他的耳中,常嬷嬷如今成了府内邑司。 公主府从前未置邑司,郑嬷嬷管着府内人事,也不过是个学官长,常嬷嬷这是直接凌驾在郑嬷嬷之上了。 郑嬷嬷道:“主子,公主既已提拔了此人,那咱们在府中行事会否……” 季青珣将那盐铁账册又扫了一遍,万千数目在心头如江河涌过,他头都没抬,只道:“且看。” 主子不在意,郑嬷嬷只能应是,又想起什么,说道:“关陵……小姐可有来信了?” 她挂念家中人。 “有,但未提及你家人,我会问。” “多谢主子。” 郑嬷嬷出去后,季青珣吩咐手下:“去将许怀言叫来。” 许怀言是府中长史,季青珣那些所谓与韦玉宁的回信,一向都由他代笔。 季青珣如此敷衍韦玉宁,不过是他暂时还需要韦家的一个名头。 只是可惜了那情窦初开的韦小姐,每月一封的书信写得珍而重之,还以为是在和心上人的鸿雁传书。 许怀言很快就到了。 季青珣吩咐道:“下次回信,代郑嬷问候一番家中人。” 许怀言并未应下,只问:“主子,您可知您与那韦小姐多久通一封信?” 季青珣抬头看他,显然不知,许怀言说道:“每月一封。” 季青珣微微皱眉,他做事不喜欢露太多马脚,每月一封从关陵来的信递入公主府,实在是刺眼的一道痕迹。 “这一封写出去后,找个借口断了。” 断了?此刻可不好断。 许怀言道:“小姐如今信中所言越发急切,主子,可要给个答复?” “什么答复?” “她在信中言及年岁已经到了,想让主子向韦氏夫妇言明,将事定下来。” 许怀言说的含糊,季青珣也听明白了。 他竟不知许怀言这般有本事,“自己”竟与那韦家小姐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不过两个男女这样往来通信,有此结果也不奇怪。 季青珣道:“她若等不得了,尽可寻个人嫁去。” 这来往的信件不过是让韦家更信任他罢了,不须多少时日他就能摸透韦家,信也就不必再写了。 季青珣既然吩咐了,许怀言哪有不答应的,当即应是。 主院里 李持月安排好常嬷嬷之后,心情总算是松快了些。 “秋祝,本宫要沐浴。”她嗅着自己的一身酒气也不舒服。 汤池中雾气氤氲,李持月闭眼靠着池壁,枕在软垫上,春信乖巧地替她揉着肩膀,眼睛不住地往下瞟。 “公主,你怎么长得这么好呀?”春信再看自己,一马平川,穿襦裙都像小孩子,“奴婢听从前宫里伺候的嬷嬷说,娘娘们都用雪蛤羹,可是公主你也没喝过那东西啊。” 李持月低头看了一眼,圆而玉润,唔……长得过分好了,“我倒是喜欢小一些的。” “那公主等我晚上做梦,请观音娘娘给咱们换换。” “观音娘娘不管这事,”秋祝端了香露进来,听见春信的话,轻斥:“春信,别净说疯话打扰公主。” 李持月摆摆手,“明日……不,待会让绣房的人送些新衣服过来。” “是。”秋祝出门吩咐人传话。 她对春信道:“好了,你也出去吧。” 安静的汤池里,李持月滑下身子,整个人浸到了热水里去,温暖到窒息的热度包裹着她。 热到了极致和寒冷一样,都是没有知觉的,此刻的感觉,和倒在雪地里时有几分相似。 这几天她不是没想过揪出那韦姓女子,但当年离天不过半步的韦氏在明都早已销声匿迹,残族更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要找人,就会惊动季青珣。 李持月更知道,比起找出韦氏残族,更重要的是弄清楚季青珣的真实身份…… 她忽然在水中睁眼,自己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既杀不得季青珣,未尝不可借李牧澜之手。 “别着急,沉住气……” 烛火在水面上摇出波澜的暖光,李持月总算聚攒起了一些暖意。
第9章 泡了一刻钟李持月方起身,府里养的裁缝和绣娘已经在候着了,公主一时兴起要换新衣,不是什么大事,就算要明天就穿,只要不是多复杂的仙裳,也不过是整个绣房熬将一夜罢了。 晚间,外头奴婢进来传话:“公主,季郎君求见。” 秋祝和李持月对视一眼,出去说道:“公主醉酒疲累,已经睡下了,不见。” 季青珣果然没有坚持求见。 第二日,李持月就穿着新做的襦裙,乘着舆车进宫去了。 太昊宫居于明都北面,离绣春坊不过一条横大街,舆车慢走了不过一刻钟就到了皇城。 持月公主的舆车有入宫门而不须下车的殊荣,这是拥帝登基之后,她自己讨来的。 当年大兄被韦氏胁迫退位之时,前太子十率府中的兵力为韦氏所用,天下改“韦”姓已迫在眉睫。 任是尚为成王之子的李牧澜,仅是一名左骁卫中郎将,还是公主李持月的府兵,都不足以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也是季青珣献言,让二人达成了合作。 二人联手平了宫变,推李牧澜的父亲成王、也就是李持月的二兄登上了皇位,此举也让公主府权势更上一层楼,公主舆车过长阳门而无须下马。 至于太子李牧澜,其母原只是成王府一名侍妾,早早过世,他身为国朝储君,久有贤名,行事做派远不似李持月嚣张。 舆车走到前朝后宫的交界处便停了,李持月扶着内监的手下了马车,问道:“圣人在何处?” “圣人今日没有常朝,正在咸池殿中。”说着殷切地为李持月引路,“公主今日当真是光彩照人,奴如见了九霄上的仙人一般……” “啰唆。” 原成王现弘德皇帝李申仪,正在临水的咸池殿中,坐在宫殿遮雨的檐廊上钓鱼。 身后不远不近站着起居郎和殿中监,偌大的宫殿内外无人说话,仅几缕风摇树叶声。 李持月先是被那绯衣的起居郎吸引了目光。 七尺身形将那身绯红官袍长衣博袖,被他穿得落拓潇洒,又生得丰神俊朗的好模样,唇边似常带浅笑,使人见之若清风拂面,顿生好感。 她记得此人的名字,上官峤。 李持月会记得他的名字,当然不是那好皮相,而是前世此人曾牵涉进了一桩大案。 那是每逢十三的大朝上,已是监察御史的上官峤出列,上陈了一桩案子。 说的是先帝二年,于阗献宝玉于大靖朝,为两国交好之美意,由安琥边军护送至都护府,再由宣徽使见监军太监运送进明都。 然而于阗宝玉并未送抵明都,太监谎称为宝玉并未送达他手,而是在边军从于阗一路护送之时就已在回纥道丢失,此事乃边军护送不力。 先帝大怒,下令军法处置了护宝的一众将领,一时血流成河,其防卫的雁徊镇也因一时军防薄弱,被回纥突袭,不仅安琥边军几近死绝,雁徊镇也被洗劫一空,屋败民伤,边境出现了许多流民。 这本意为两国友好之事,却最终酿成了宝玉流失,将死兵亡的惨剧。 实际上安琥边军死得冤枉,那些宝玉确实被明都的官员和监察大监一道贪污了。 边关黄沙埋枯骨,而始作俑者却在明都高床暖枕、美婢环绕。 上官峤当场点出明都的几名官员,和时任宣徽使兼监军的太监秦如玉的名讳,直指其便是盗取于阗宝玉、攀诬边军的罪魁。 一时之间,朝野震惊。 皇帝听闻,自然要查此事,派上官峤为案子主审,前往边关查清此事。 上官峤受命,带着为边关孤军洗雪陈冤的一腔热忱出发,却也死在了边关。 他是被绑在木架上,边关百姓一人一块石头,乱石砸死了他。 听闻士兵去救时,已经血肉模糊,辨不清人形了。 对于上官峤的死,朝野百官缄默无声,那案子无人主断,也就搁置了下来,继而不了了之。 当时李持月不明白,问季青珣:“百姓如此深恶,是不是证明上官峤确实污蔑了那些官员?” 季青珣笑了笑,说道:“一张嘴永远抵不过一万张嘴,当边民们听过身边人说了三遍上官峤是恶人的话,那他就是个恶人了。” 就如同季青珣在她耳边说三遍哪个官员是坏人,李持月也确实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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