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觉得一个从小被困在方寸之中的少年纵使再通透,阅历毕竟有限,能讲出一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罢了,应是不懂那些在尘世里打滚几遭才能明白的道理。 崔凝以己度人,她到崔家之后,只觉得仿佛掉进了另外一个世界,因此二师兄骗她会去到方外之地,她一开始是打心底里信了八九分的。 原以为陈元与自己经历相似,应当也是差不多的情况,不料傻子终究只有她自己。 崔况道,“我拿到这册书之后,起初只觉得故事有趣。” 崔况本就对玄学颇有兴趣,注意力自然都放在卜卦解挂之上。 陈元被害之后,崔况心中一直在想一个问题:陈元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少年,那浑天令一职也是白担个名头而已,究竟是何人想要治他于死地? 答案并不难想——陈元身上能让人图谋的不外乎就是这推演卦象的本事。 带着这样想法,崔况再看这本书时便发现其中的玄机,立即从榻上爬起来连夜解谜。 他自幼极为聪明,发现第一个解出来的竟然是一个人名,他还以为自己弄错了,用同样的办法继续解,渐渐有更多的人名出现。 “我昨夜才察觉这书中另藏玄机。”崔况一边解谜,内心一边十分煎熬,悔不该当初只漫不经心的将这册书当游记故事来看,“假如我早点发现,把这东西交给你们,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崔凝闻言抬头看他,“依伱之言,他什么都知道,却没有想过求助你我,反而只是把这本关乎性命的东西随手当话本子送与你,是不是咎由自取?” “你怎么能这样说阿元?!”崔况瞪她。 崔凝淡淡道,“你也知道我不该这样说他,那你又何必苛责自己?” 崔况竟难得的无言以对,“话虽如此……” 陈元知道崔氏第一世家的名头,便是没有崔家,总归还有魏潜,即使如此,他也从未透出半分想要求助的意思。 “也许,他对陈六终归是有感情的吧。”崔凝紧紧握着这卷书。 这东西若是透出风声,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想杀了陈元和陈六。陈元是个为了自由甘愿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生命在他眼中并没有那么至关重要,他此举除了保护陈六,崔凝想不到其他解释。 陈元早就料到自己会被灭口,却仍对陈六抱有希望,没有去揭发此事。他给了陈六最后一个机会,倘若他活着,这东西会永远是一个话本子,倘若他死于非命,一旦有心查证,这东西便是证据。 崔凝突然笑了,笑声干涩。 崔况见她带笑的眉目间竟染上一丝凄厉,心中大惊,“二姐!你……还好吧?” 他印象里的崔凝,说好听点是心胸开阔、洒脱随性,说不好听点,那就是颇有些没心没肺,没料想她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崔凝慢慢敛去笑,清澈的眸子映着陈元的白发,泛着浅浅的冷意。 陈元没了,她伤心,但也绝算不上悲痛欲绝。 迄今为止似乎没有哪一件事是她无法承受之痛,可是总有某些瞬间,她觉得自己将要崩坏。 “我没事。”崔凝收回目光,“这本书你没给别人看过吧?”
第417章 密卷 “不曾。”崔况忽然问道,“是不是庐陵王?” 崔凝惊愕的看向他。 “你不用这样看我,从我凌晨解完这些名字,便把所有事情都捋了一遍……” 崔凝打断他,“等等,你都捋了些什么?” 他不应该知道任何案情有关的事。 崔况道,“你们查案过程虽一直保密,但查青玉枝、抓宜安公主这些事全长安都知道,阿元出事后,我在监察司问了差役一些不算秘密的事。你以为五哥就猜不到是谁吗?只是抓人需要证据。我又不抓凶手,犯不着事事都讲证据,随口猜个答案有什么难。” 他拧着眉头,“是我太蠢了。” 崔凝瞅着他,一时语塞。 她也就是今日才从佛波果查到庐陵王的线索,人家竟然直接便猜出来了,果然人比人气死人啊! 她道,“庐陵王确实动手了,可陈元并非死在他手里……” “咚咚”两声。 门口的报丧鼓响起。 崔凝与崔况闻声站到家属位迎接前来吊唁之人,礼部的人也连忙进来候着。 陈元生无亲眷,否则怎么都沦落不到需要年少的朋友主持丧礼,只是圣上的旨意也算是广发讣告,肯定会有不少官员前来。 姐弟两个没想到进来的人竟是崔道郁夫妇。 凌氏自入门后眼泪便止不住,礼毕,更是直接抱住崔凝哭出声音。 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崔凝像是被烫到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眼眶瞬间便红了。 崔凝见识过世家夫人出门在外哭笑都能礼数周到,可母亲哭的未免也太真情实感了些,她甚至都没见过陈元。 崔凝拍拍凌氏的背以示安慰,等松开后再看崔道郁,发现他居然也是泪眼朦胧。 夫妇俩倒是把崔凝给哭懵了。 凌氏见她一脸莫名,嗔怪地轻轻拍了一下,只是在灵堂上倒也不好询问太多,只颇为心疼地嘱咐道,“无论如何,要顾惜自己身子。” 崔道郁与凌氏并非全是为陈元而哭。 他们已经好些天没见到崔凝了,案情虽保密,但崔家想打听点她个人的情况并不算难,凌氏知晓她近况,抹了几宿眼泪,从崔家上下连同自己都责怪一遍,怨魏潜不能好生护着自己闺女,最后又将这些情绪咽下,收拾心情来吊唁陈元,只是一见到憔悴的女儿,眼泪顿时又止不住。 “好。”崔凝也只是懵了一下,便回过味来,伸手抹掉她的眼泪,“莫哭了,伤身。” 凌氏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握住她的手拍了拍,“陈小郎这样好的孩子,来生定能投個好人家,一生富贵顺遂。你祖父令我转告你,家中一切都好,伱尽心送他便是。” 圣上毕竟不喜道家,且此案涉及模仿当年司氏造神,圣上恐怕也会怀疑陈元手里有威胁朝廷命官的把柄,进而怀疑崔家接近陈元别有用心。 崔况都能根据一些线索猜出案情,崔玄碧的消息来源更多,想必早琢磨出其中利害。他刻意这样交代,算是安崔凝的心——想做什么便去做,崔家不怕惹圣上猜忌。 崔凝为官有些时日,如今多少能够意会这般隐晦的意思,心中不免动容。 凌氏谆谆叮嘱,“哀思伤身,多加餐饭。我与你父亲……就不多留了。” “好。”崔凝郑重答道,“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请父亲母亲放心。” 崔道郁满肚子话想说,最终却只叹了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又转头交代崔况,“好生照顾你二姐。” 崔况道,“好。” 外头白雪晃人眼。 凌氏依依不舍的离开,待上了马车,这才不满道,“你这个做父亲的也不知道劝慰劝慰女儿,平日里做那些文章倒是有用不尽的词儿!” 崔道郁不语。 他不知道该如何照顾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女儿大了,又做了官,父女倆平日也难得坐到一块,他不能说了解女儿,可反而又能看清很多事情。她长于山中,与世隔绝,当初家里决定送去悬山书院也是想让她能够尽快适应,多交几个朋友。眼瞅着她与几个小姑娘处的不错,也不像是不愿结交的样子,只是自打离开书院,除了偶尔走个礼,竟极少与她们一道出去玩耍。 或许就连崔凝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在无意识的避开与人深交,因为倘若感情不深,失去之时便不会过于痛苦。 这些,他不知道该如何劝导。 崔道郁幽幽叹道,“父亲曾私下与我说,凝儿是大鹏鸟,让我这只燕雀莫要折其羽翼,囚于牢笼。我一只安于现状的燕雀,该如何为一只鹏鸟尽为父之责呢?” 女儿大了本就渐渐与父亲有了距离,更何况崔凝背负着血海深仇回到崔家,有自己的路要走。 崔家如今也处于风口浪尖,事事都需权衡利弊,不拦着她报仇已算是鼎力支持了,而抛开身世,崔道郁也不过是个数不上号的芝麻小官。 凌氏怎会不懂他的无奈,丈夫虽无大志,但待人心诚又护短,先前知晓凌策新婚收了个侍女进房,立刻便杀去了凌家。若不是顾及她的颜面,怕是要将凌家给拆了。 他也不动手,只拉着凌策去书房单独谈了一个多时辰,将人骂的痛哭流涕。 在御史台这么些年,总算没有白待,嘴皮子利索的很。 “这次迁都,阿凝和阿况都得去洛阳,你也要跟着去,我孤家寡人的留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本觉着,做个闲散人也不错,便打算想法子在国子监谋个差事,也跟着调去洛阳,” 凌氏笑,“那日后可是要做亲家的下属了。” 崔道郁也笑,“确实不妥。万一日后那魏五郎欺负我女儿,我都不好上门去打人。” “那现在呢?”凌氏问。 崔道郁隐隐有了一些想法,“我想辞官去洛阳自己建学舍,收些寒门学子……” 崔道郁性子不大适合做官,退到官学做山长倒是不错,可惜注定不会有什么建树。书院的环境简单,是因为这些人还没有面临最直接的利益纷争罢了,其实里头有些真才实学的学子大都属于不同派系,他白担个师长的名头,有个面子情,将来这些关系无法真正的为他所用。自己建书院就不一样了…… 天下学子都向往士族族学,崔道郁出身崔氏,本身亦声名在外,并不愁生源。 崔道郁只是不适应官场,却并非真是个蠢人,他很清楚圣上忌惮世家,若是崔氏子弟大张旗鼓的办私学必定会遭到猜忌,但唯他、唯有现在这个时机,或许可行。 崔道郁在朝堂上的不思进取、不懂变通简直深入人心,就连圣上提起他都免不了惋惜一句“才华横溢,心性澄明,奈何胸无大志”。 人家逆流而上,他则顺流而下,一退再退。像他这么个眷恋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废物”,不想与家人分离,于是辞官开馆,再正常不过了。 崔道郁思忖道,“此事还需同父亲再商议。” 凌氏闻言突然坐直身子,盯着他双眼放光,“你是想建个书院?!” 若是弄几间屋舍收几个学生,哪里需要如此慎重。 崔道郁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就、就是有点想法。” “这想法极好!”凌氏本已经接受了自己夫君与世无争,不料人到中年还能生出这种雄心壮志,她如何能不激动,于是压抑住巨大的欣喜,柔声细语地煽动,“你虽不喜与人争,但才学有目共睹,教书自是不在话下。若是将来能著书立说、桃李满天下,也不比在朝上身居高位差,若是努力钻研,说不定还能流芳百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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