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潜悬了两天的心终于放下。 马车里,道衍坐在两人对面,颇感牙酸。那两个人自从上车便没有说话,只是偶尔相视一笑,气氛莫名有一种别人难以融入的感觉,对同乘一车的人特别不友好。 “咳。”道衍不自在的挪远了一点,“你俩就没有什么话要聊?” 说点什么,总比眼神黏黏糊糊强。 魏潜勾了一下唇角,从善如流,“后天就是上元节,灯会定然比往年都要盛大。” 上元节灯会都是小情人约会,他一個中老年道士对那个没有半点兴趣!这家伙不会是故意的吧?道衍看过去,果然见他黑眸中一闪而逝的狡黠,忍不住哼了一声。 崔凝越来越觉得魏潜似乎并不是她以为的那般持重端方,不苟言笑的表象之下其实还挺不羁。 崔凝劝道衍,“大师兄,灯会上卖什么的都有,我以前还见过西域那边的种子,平时街市上很少见,你千万不能错过!” “西域的种子?”道衍眼睛一亮。 他在道观不爱看书也不太热衷练武,一把子力气全用在种地上,除了种粮食,平常也喜欢种点稀奇古怪的东西。 道衍清了清嗓子,“咳,去看看也行。” 崔凝笑得眼睛弯弯,她能感觉出大师兄自从见了她父母之后似乎放下了仇恨,这很好。 如果要钻牛角尖,她得恨符危心狠手辣,恨祖父截了那一封信,恨符九丘和二师兄把仇恨引向道观,恨太子图谋不轨,恨师父的选择,恨圣上没有将符危碎尸万段,还给他搅风搅雨的机会,恨自己无能…… 恨到最后,便会觉得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留恋。 崔凝这一生或许都难以抹平心中的不甘和伤痛,可她不是阴沟里的老鼠,不是洞窟里的蝙蝠,生而为人,本能会趋光而行。 世间大多数事情都有一种惯性,若放任自己下坠,便会不断坠落,等掉进深渊里再想往上爬时,也许就再也爬不上来了,所以崔凝选择面向光,把阴影留在身后。 雪还没化,半山腰上的坟头被雪埋成一个个白色小丘。 崔凝站在小小的坟包面前,看见碑上刻了“无隅道人之墓”。 “这是我师父的墓?”崔凝问。 “我昨日特意过来确认过。”魏潜疑惑道,“有什么问题吗?” 崔凝注意到附近确实有昨天留下的脚印,心中不禁感动,她摇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师父有这么一个道号。” 魏潜看过观主的资料,他在拜入道门之前本名叫叶希音,后来在外云游用过很多名字,抱元子、茶沫子、三观道人、圆融道人,数不过来,就连前阵子监察一处都不曾查到这个道号,崔凝不知道并不奇怪。 “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道隐无名,夫唯道,善始且善成。”崔凝摩挲着石碑,“或许这才是他真正的道号吧。” “希音”和“无隅”皆出自这一句话。 道衍从包裹里掏出几柱香。 三人上香磕头。 待魏潜拜完,崔凝道,“师父你看,我带未婚夫来看您了,他叫魏潜,字长渊。您说我还在襁褓里就会看人,您说的没错,我一下山就知道赖着他了。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琴棋书画诗酒茶,文章武功,没一样不会的,人特别聪明,会破案……” 刚开始魏潜还能一脸严肃,等她夸了一盏茶功夫还没停,他脸上已经烧的不行。 等她说完,道衍和魏潜都默默松了口气。 “大师兄,你也和师父说几句吧。”崔凝问。 道衍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待我们选好吉日,给您挪个窝。” 崔凝等了一会见他没有别的话,补充道,“到时候您跟师兄们住在一处不寂寞,您也不必愧疚,有罪的始终都只有凶手。” 她知道师父看似潦草随意,其实是个很有成算的人,否则当不上绿林军头领,当初他那样不理智的刺杀太子时,心中必是有愧的。 “凶手也死了。”崔凝不知道人死后有没有灵,若真有灵,她只希望他们在下面有仇报仇,报完仇便能放下,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魏潜拜完之后,也简单的说了几句会照顾好崔凝的话。 跪了一会儿,她起身道,“我们走吧。” 来时山上还有些雾气,离开时阳光正烈。 走到山下时,崔凝回头看了一眼,坟包上皑皑白雪越发莹亮耀眼,恍惚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回应似的。 魏潜把两人送回崔府,约定了后天见面的时间。 “后天又要出去?!” 凌氏又气又无奈,“你瞧瞧自己身子都糟蹋成什么样了?还出去转悠呢!魏五郎也真是……” 崔凝靠在她肩膀上撒娇,“哎呀阿娘,我定不会累着的。到时候我们一家子都去,找个酒楼坐着看热闹。” “我才不去讨嫌。”凌氏点点她得脑袋,“就你这点小心思,哼!” 凌氏想嘱咐几句,这才忽然想到家里好像丢了个人,“崔平香呢?” “她在苏府呢。”崔凝语气低落下来,与凌氏讲了苏裳的事。 凌氏脸色微白,抓着她的手道,“闺女啊,要不让伱祖父想想办法,咱们换个衙门吧?” 之前陈元死在监察司门口便吓得她整宿整宿睡不着,这回苏裳又被人害成这样,女儿在监察司整天接触这种事情太危险了! “阿娘,我以后或许不会一直待在监察司,但近些年不能走。”崔凝认真道。 凌氏诧异,“为何?” 在她看来,在哪里做官都差不多。 崔凝犹豫片刻,“母亲,倘若我现在就调去别的衙门,或许未来十年八年都会被定在一个位置上。监察司虽然苦累也有些危险,但用人不拘一格。现在李少监被罢免,下面监察佐令说不定会有人升上去,我们监察四处佐令也空缺,下面监察佐使也未配齐。监察司正缺人,我多破几个案子,近几年说不定就有希望升一升。” 别的衙门清一色都是男官员,他们天然就是同盟,女官只能坐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监察司重要职位虽然也都是男人,但它直接隶属于圣上,其中主官几乎都是圣上亲自任命,因着与圣上有之前那番谈话,所以崔凝才觉得有希望。
第509章 嫁妆 这番话令凌氏震惊不已。 崔凝入监察司时的岁数很小,当时考进典书处,平日就是整理誊抄一些卷宗,并不难,至少比执掌中馈管一家上下几十口甚至上百口人要轻松很多。 女子为官大都是做这一类的文书,凌氏潜意识里便认为,崔凝这个官是做不长的,等到了岁数就会和其他大族出身的女官一样回家相夫教子,从未想过她竟然有这么大的野心。 然而细想之下,又不得不承认女儿并非异想天开。 她其实能够感觉到,圣上有在用心培养女官,这几年光是女学都不知建了多少个,也有一些女孩聪颖好学,十分争气,然而她们一到了婚配的岁数就马上会被家中叫回去嫁人,等回家生几个孩子,操劳中馈,再想撒手便难了,还有的是夫家直接不许出来做官。 圣上对此或许很失望吧?若有一個能出头,应当会得到提拔。 凌氏说不出什么阻止的话来,只是替她发愁,“那你婚后可该怎么办呢?虽则五郎这一代好几个儿子,他亦非长子,但人家也不太可能接受他无后吧?而且魏五岁数也不小了,说不定你成亲之后就得……” 孕期加上坐月子,怎么着也得一年…… 凌氏光是想想就愁的慌。 “母亲不必发愁,船到桥头自然直。”在崔凝看来不是什么大事,“怀孕又不是瘫痪在床,乡下农妇大着肚子还得下地,何况我又不用干那些苦力活!” “你真是!一个未婚姑娘也不羞!”凌氏一边斥责,一边也没耽误继续讲道理,“你不在意,魏家也不在意?让儿媳妇大着肚子出来干活,到时候魏家岂不成了笑柄?” 崔凝一针见血道,“母亲想多了,五哥被人指指点点那么多年也不见他家有什么动静,可见并不在意流言蜚语,只要咱们家别跟着起哄就行了。” 她还颇为得意道,“正好我俩到时候都是笑柄,合该是一家子。” 凌氏没好气的拍了她一下,“嘴上没个把门,什么好话赖话都敢说!规矩都白学了!” 凌氏虽然生气,但心中愁绪竟被奇异的抚平了。 崔凝笑,“这不是咱们母女关起门来说悄悄话嘛!” 她自幼学道,后来教导她的老夫人亦不是个迂腐之人,如今性格已经基本定型,骨子里就没有刻着“规矩”二字。 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而乱者之首也,前识者,道之华而愚之始。 老子言,礼的制度是忠信不足的表现,是祸乱的开始,前人留下的认知和规范是大道的浮华,是愚昧的开端。道家重在修内德,认为本质变好了,美好的品德便会自然而然的表现出来,而所谓礼仪规矩不过是掩饰内德不足的华衣。她也始终记得祖母说,永远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件衣服。 崔凝觉得自己现在还没有把内德修的如何,偶尔露出一些瑕疵也不失为自然,但她没有想过去与凌氏争论。 “正好你这些天在家修养,每日过来一个时辰,跟着我处理家事。”凌氏想到之前闺女懵懂之时在魏潜面前问些羞耻的话,就觉得自己怕是这辈子在女婿面前都抬不起头了,这会儿抓到机会便要好好履行一个母亲的教导职责,“你这么聪明,三两天就能上手,到时候就将我替伱保管的东西拿回去,自己安排。” 崔凝不解道,“您替我保管的东西?什么啊?” 凌氏道,“就是你祖母留给的那些。” 崔凝想起来了,“那些书啊,您先继续帮我看着吧。” “唉!”凌氏吐出一口气,抚着自己心口,“你个小混账!眼里只有书?你难道不知你祖母把自己嫁妆都留给你了?!” 谢成玉嫁过来的时候谢家尚未败落,再加上几十年来的积攒,遗产是一笔足以令无数人垂涎的巨额财富。 她是个喜恶分明之人,性子很极端,爱欲其生恨欲其死。当初她把嫁妆全都留给崔凝,引得许多人不满,但崔氏毕竟世家大族,再眼馋也要脸,还不至于霸占媳妇嫁妆,再说崔玄碧还好好活着,谁也不敢乱起心思。 崔凝道,“我知道还有钱财地契金银首饰什么……” “春雨!”凌氏扬声道。 侍女进来,行礼,“夫人,二娘子。” 凌氏道,“去把我床上那两个妆匣取来。” 春雨应声离开,不多时便取了妆匣返回。 凌氏打开其中一个妆匣推到崔凝,“看看。” 崔凝从中取出一沓纸,一张一张看完,发现竟是四十几张宅契、地契、铺面、库房清单,其中铺面、地契竟然以洛阳的最多!看契书都是二三十年前置办下,也就是说,祖母可能早在那么久以前,女帝尚未登基之时便猜到会迁都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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