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及笄礼请的正宾是右仆射的夫人,出身琅琊王氏,当年与其堂姐并称琅琊双姝,是美名更胜于江左小谢的名门闺秀典范。比起极有性格犹如璀璨明珠熠熠生辉的谢成玉,王氏秉性敦柔,似静水深流,深谙处世哲学,如今四世同堂,是众人眼中德高望重极有福气的老太太。 老人家年近古稀,难得竟未显现出龙钟老态,身板笔直,一举一动优雅端庄,没有一丝刻意雕琢的痕迹,似是浑然天成。 双方互行揖礼,待正宾落座,所有观礼宾客皆就位之后,崔道郁夫妇才坐于主位。 有司道,“礼敬天地国家,起……兴。” 众人起身,转向高堂方向,拜完天地君师祖宗尊长。 待拜完三拜,正式开礼,从主人到主宾依次落座。 崔凝立在东房门口,听见外面赞礼有请笄者,便缓步行至堂中崔凝身着素衣走出来的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皆汇聚到她身上。 道衍眼眶湿润,他如此清晰的意识到,那个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小婴儿,那个提着尿湿裤子站在墙角哇哇大哭的小魔星,那个被他扎了满头乱七八糟小辫子的小姑娘,一路磕磕绊绊,竟然长成了稳重得体的名门闺秀了。 其他大部分人都在想,崔二容貌上佳,却着实太清瘦,唯有王氏视线停留在她眉眼之上,面上含笑,似乎带着一丝追忆。 崔凝冲父母、宾客行礼之后,跪坐于正中坐席之上。 谢子玉作为赞者,起身沃盥,执梳替她轻轻梳垂落在身后的长发。 在东房里,青心已经将头发仔细梳理护养过,谢子玉再次梳通一遍,检查顺畅并无杂乱打结,便将梳子至于南席侧。 崔道郁夫妇起身请主宾。 王氏起身,双方互作揖礼,沃盥后就坐。 辅助王氏的人除了为赞者的谢子玉,还有三名执事,李逸逸便是其中之一,她自觉行事不如谢子玉稳妥,便做了捧笄执事。 崔凝转向正东,李逸逸奉上罗帕与发笄。 王氏起身至崔凝面前,向她祝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耳承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王氏为她梳头用笄挽起头发。 崔凝拜谢起身,眉眼含笑,一双眼眸微弯,湛湛然灵动有光又丝毫不失礼,竟令王氏怔愣一瞬。 如此神采,竟一如当年的那个人。 王氏年轻的时候无论才情容貌皆是一等一的出挑,从没有人能把她比下去,直至江左小谢出现,方知山外有山。 谢成玉的惊艳,不仅仅在于形貌,她风骨卓然,一双美眸湛然有光,会让人觉得她就是自然造化独一份的钟灵毓秀,那种生命力,如此鲜活耀眼,是无论如何雕琢都难以与之媲美的。 王氏读过她针砭时事的文章,读过她妙不可言的诗句,一字一句思想独具,见解超然,后来遥遥听闻她不肯折断脊梁,孤居佛堂,再读就是《幽亭香谱》…… 生在琅琊王氏,自幼便在各种规训中长大,王氏觉得自己就像水一样,盛在什么容器里便就是什么形状。她足足长谢成玉九岁,却总有人拿她们做比较,很多人说谢成玉远为人远不如她,却无人知晓,她有多钦佩、羡慕谢成玉,多想成为谢成玉。 王氏犹记得那天,自己握着那卷香谱,不知为何突然失声痛哭。 或许是哭那个惊艳她半生的女子被现实摧折不堪,也或许是哭自己。 而今,她在另一个女郎身上恍惚又见到了那个钟灵毓秀、风骨卓然的女子。 赞者从执事手中取过素衣襦裙,随同崔凝回到东房更衣,紧接着再次出去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一拜后,便是二加,加钗,又是一番祝词拜谢,再更换深衣出来二拜师长前辈。 三加去钗,加钗冠,再回东房换大袖礼服出来三拜。 待摈者撤去笄礼陈设,置醴酒席,崔凝吃过成人酒成人饭,象征已经成人。 有司,“字笄者。” 宾、主起身东西相对,王氏祝词,“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世宁……” “世宁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崔凝附身行揖礼。 取了字,再聆父母训,再拜。 崔凝向所有参礼者拜谢,众人纷纷微笑颔首。 最后,崔道郁夫妇两个一番言辞感谢之后,崔凝又拜谢了一圈,这场及笄礼才正式结束,时间正正好卡在午时之前。
第524章 再会啊,阿凝 午后还有一场宴,崔凝换一身行头,开始了成年之后正式的交际。 她自小便精力充沛,无论是干活还是学习都有着用不完的劲头,今日这种场合也应对自如,并未觉得困难,却不知怎的,结束后险些累趴下。 崔凝想,大概是虚伪太耗心神了。碍于种种原因无法表露出真实情绪,那种感觉比奔走查案还累人。不过,她明白自己得适应,因此一整天没有丝毫敷衍懈怠。 官场上的真性情未必是真性情,往往通过美化的结果。 譬如崔玄碧能在朝会撸起袖子跟人干仗,外边的人都说他脾气直,一般有脾气当场就发,不会背地里记仇暗暗捅刀子,是个磊落之人。 然而,崔凝知道祖父特别记仇,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忠实践行者,报仇也从来不拘形式。 她需要学习适应的事情还有很多。 为官首要考虑的居然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在官场生存,崔凝觉得很可笑。 累了一天,崔凝卸掉钗冠和礼衣,放空大脑,草草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忽然发现回到了师门后山,正拎着陶罐满山头寻松枝收集露水,累得几乎走不动路,忽闻有人唤“小阿凝”。 她猛然回头,见到二师兄抱着一把剑倚在不远处的树上冲她笑,一袭青衣,翩然潇洒。 “二师兄!我累了。”崔凝忍不住抱怨。 曲径之上,师父带着所有师兄们拨开浓雾走来,崔凝愣在原地。 师父哈哈笑道,“我们小丫头今日长大成人了!” 四师兄笑容温和,“我夜观天象,我们阿凝日后定然前程似锦。” 众师兄七嘴八舌的恭喜她成人,祝愿她余生顺遂安康。 “阿凝,我们先走了。”道明冲她挥挥手。 师父和众师兄跟着他转身,师父苍老的声音唱着,“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长,天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大地托载起我的形体,让生存来劳苦我,以衰老来闲适我,用死亡来安息我。所以倘若存在是一件好事,那么死亡亦是一件好事。 真正懂得生存的人,会对死亡释怀。 “师父,师兄,你们去哪儿?!”崔凝心急如焚,跑上去追,却被浓雾包裹住。 雾气中远远传来二师兄的声音,“小阿凝,莫急莫急,莫怕莫怕,生死看淡,拔刀就干!” 崔凝听得懂每一个字,却一时难以入心,只隐约明白他们走了便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在林中拔足狂奔,从白天跑的黑夜,终于闯出迷雾,冲进一座高台。 星星坠了漫天,似抬手可摘。 她看见一扇熟悉的门,喘着粗气一把推开。 狂风卷得满屋子纸张乱飞,少年眼覆黑纱,衣袂与白发纠缠翻飞,翩然欲仙。 在满屋子纸悠悠飘落间,少年笑指天上,“你看,那颗宁星,是否越发耀眼了?” 崔凝顺着他所指方向抬头看去,发现抬头没有屋顶而是满天繁星,她一眼便从漫天星斗之中看见那一颗微小却闪耀的星星。 “嘒彼小星,恒显于北,余天授元年观测至今已有七年,今予名‘宁’。愿世宁,如那颗永不坠落的星子。” 崔凝低头,却见眼前景象一变,少年一头黑发坐在满院如雨的紫藤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笑,怀中抱着一只胖乎乎的橘猫,他抬起猫爪冲她招手,“再会啊,阿凝。” “还有再会的时候吗?”她喃喃。 少年声音轻快而缥缈,“两仪往复,周而复始,或许呢?” 她已经意识到这是一场梦,泪眼模糊之中感觉少年在消散,却并没有再去追。 “你如今这身衣裳,才算穿的尚可。”温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崔凝转身,慌乱的擦拭掉眼泪,看见祖母坐在梅花树下望着她,目光慈爱。 她记得祖母从前说过“规矩如衣服,你要穿的漂亮,但永远不要把自己变成一件衣服”,她刚刚到清河的时候,一举一动都是错,似乎没有哪一件事做对过,到了长安,撞翻屏风,与人打架,四处乱跑,似乎也并没有将规矩学的很好,就在年前还曾暴打同僚。 她觉得自己于规矩上并没有什么长进,直到戴上钗冠,穿上礼衣,在宴会上应对自如,才忽然觉得自己当真变了很多。 “阿凝,祖母贺你成人。”祖母折了一支梅花走到崔凝身边,将花簪进她发间,牵着她的手走到佛堂门口,打开大门。 温暖的阳光照射进来,将整个祠堂都笼上一层暖光。 “你该走出去了,余生很长,不该将自己拘在佛堂里。” 崔凝抬头,看见祖母笑容舒展,眼中映着朝阳,“祖母记岔了,我已经走出佛堂很久了。” “是吗?”她反问,却并没有等待答案,“你看,阳光正好。” 她轻轻一推,崔凝踉跄着跨过门槛,正要回头,却听祖母道,“阿凝,莫回头,你要一直向前走……” 崔凝周身被温暖的包裹,眼泪却汹涌而下。 “娘子,娘子?” 崔凝哭的头脑发懵,恍惚听见熟悉的声音焦急呼喊,睁开眼睛见到青心一脸担心,“娘子这是做噩梦了?” “不是。”崔凝缓了半晌,才道,“是好梦。” 自她下山以来,每晚睡梦里总是血与火,当真是极少做这样的美梦。 有时候苦难不会让人掉眼泪,苦难之后的温情却会让人轻易破防。 崔凝哭过这一场,便觉得心头一座大山突然移开,浑身轻松,似乎能一蹦上天。 浑身的力气无处发泄,她便开始疯狂办公,疯狂吸取知识,与此同时她兼顾女学,经常与魏潜约出去玩,还能与朋友们小聚。从家里侍女到衙门同僚,都被动跟着“疯”,更可怕的是,别人累得整天精神萎靡,她却越忙越精神焕发! 青心总觉得她家娘子一天怕不是有二十四个时辰。 崔凝掌管监察二处之后,虽仍以刑见长,但已经不把刑罚当做最主要的手段了。 而且,崔凝知道自己这几次升职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归功于运道好,根基不稳,上面短时间内不会有空缺,不用再想晋升的事,所以她在权衡之下放弃追逐个人功绩,而是开始培养手下监察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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