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侍人咧着嘴,眼中都有些湿润。 “先郎君命苦,生下您就去了,也没有享过一日的福。这些年来,您明里暗里,也受了多少委屈。如今可好了,您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人,他也风风光光地封了诰命,他若泉下有知,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呢。” 说着,便来搀他。 “您且放宽心吧。陛下能为您做到这一步,那便是再真心也没有了。您瞧,奴说什么来着?原本便不需要瞒的,亏您还放在自个儿心里,藏了这许多日子。” 顾怜被他扶着往回走,心里却有些踌躇茫然。 他一直以为,许清焰对他家中之事,毫不知情。他小心翼翼地,瞒了那样久。 却原来,她早就知道了? 她费了这样大的心思,亲自下旨到安阳侯府,将他的生父抬为平夫,赐封诰命,将牌位移进祠堂,给了常人所不敢想的体面。 却一句也不曾对他提起,半点也不想着来向他卖一个好。 为什么?
第38章 ◎孕中而已啦。◎ 他也的确将这个疑问, 问出了口。 彼时,暮色已合。 秋日里的京城,天色黑得向来早些, 而许清焰姗姗来迟, 一身华丽厚重的凤裙, 和头上的金冠, 都未来得及换下。 一瞧便知道,是刚从宫外回来。 若再晚些,就该要到宫门下钥的时辰了。 “陛下回来得这样迟。” 顾怜起身相迎。 “怎么进了门, 也不让宫人通传一声。” 然而刚走没两步,脚下却忽地停了一停,抬手扶住了一旁小几。 他已有五个多月的身子了。 御医说, 他这一胎强健,长得格外快些。只是随着胎儿日渐长大, 父体难免辛苦。近来他时常倍感腰酸背痛, 夜里睡得也不稳当。 今日去与正夫相见,不过逞强多走了几步路, 这会儿便要给他颜色看了。 方才坐着时, 还不觉得如何, 此刻乍然一站起来, 只觉得从腰一直麻到腿上,如虫蚁嗫咬, 一步也走不得了。 许清焰见状, 快步赶进来。 她微锁着眉头, 忙着问:“怎么了?” 下一刻, 他就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 衣裙上还带着少见的熏香气息。 他瞥她一眼, 声音低低的:“腿麻了。” 就见她松了一口气似的,笑得无奈。 “说过多少回了,让你安心坐着,不必来迎朕。朕每日里前呼后拥的,还来不及,哪里差你一个了。” 话说得仿佛嫌弃,手上却将他轻轻一揽,半扶半抱着他,重新坐回桌边。 举动之间,无比温柔。 顾怜却昂起下巴,将她打量一眼,忽地抬手在她胸前戳了一戳。 “这是什么?” “你问的是……” “这气味,与平日有些不同。” 孕中的人,娇气得很。 即便是从前闻惯了的味道,吃惯了的东西,也可能一夜之间,远远瞧见了便反胃,避之不及,再也碰不得。 他腹中这个孩子,已经算得上争气。他并不如别人传言的,孕吐得那样厉害,于饮食上,受的罪并不多。 不论是御医,还是许清焰和如意,都道这个孩子生出来,必是懂事的,还未出世,就知道心疼父亲。 只一样,他闻不得香料气味。 为此,昭阳宫中的熏香,是尽数撤去了,什么花露花水,也一概不用。 许清焰有心,吩咐了内务府,每日里选了新鲜的瓜果送来,摆在殿中,取其清香宜人。 如今是秋日里,那些柑橘、佛手一类,气味清新雅致,倒是招人喜欢。 而至于她自己,为防惹他不舒适,也许久不曾用过熏香了。 今日又怎么会突然重新用起来? 顾怜凝了神,细细地嗅。 还不是她往日里惯用的。 比上用的香料要差得多,应当只是民间随处可得的那一类。便是稍微讲究些的大户人家,大约也不屑于用。 “陛下今日,做什么去了?” 他故意从眼尾斜睨着她。 “是不是这后宫中的君侍,终究有一些少。” 许清焰愣了一愣,恍然大悟。 “就你刁钻。” 她俯身过来,眯眼挠了挠他的下巴。 “只你一个,都敢成天和朕拈酸吃醋。要是再多几个,朕怕不是能被折腾死。” 闹完了,才道:“这是在刑部衙门弄的。” “刑部?” “嗯。做一场戏罢了。” 她喝了一口茶,略微正色。 “诸王不好在京中久留,如今都将回封地了,朕却想将颍川王留下来。要留她,必得有名目,为此,才不得不生造出一个由头。” “正巧,近日有个皇城提督,犯了贪墨谋私的罪。原本交由刑部审完,让朕过目发落即可,为了将戏做全套,朕还要摆出怒不可遏的模样,亲自往刑部衙门去听审。你是没瞧见,把那人吓得跟什么似的。” “审囚犯难免用刑,血腥气有些不好闻。刑部那些人说,这是她们常年用的熏香,往衣衫上稍过一过,污浊之气便尽可散了。朕架不住她们殷勤,又想着要回来陪你用晚膳,不想让血腥气妨着了你,这才随手一试。不料,反倒惹你不痛快了。” 她笑着,掸了掸自己的衣衫,又要将椅子向后挪。 “罢了,朕离你远些,免得你一会儿吃饭都没胃口。” 却不料,腰上忽地让人环住了。 顾怜没准她动。反而倾身过来,投进了她的怀里。 双手牢牢抱在她身后,头倚在她肩上,露出的侧脸分外安静。 她稍怔了一怔,才抬手拥住他,声音都放低了。 “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是不喜欢。刑部用的熏香,一点品味也没有,呛得人头晕。” “那你还……” “谁让它是用在陛下身上,只能忍一忍罢了。” 他故作幽怨地叹一口气,却抬起眼来。 距离太近了,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眸子里倒映出她的脸庞。 “我有些想你了。” 许清焰忽地晃了一下神。 顾怜很少说这样的话。 他大多数时候,是婉转、机灵,又乐于和她逗趣的。他那点小心思,总要拐个九曲十八弯,喜欢和她你退我进,乐此不疲。 像这样直白地表露出来,是很少有的。 她轻轻拥了一下他的肩头,笑了笑。 “怪朕,一百年难得离宫一次,不应该,好不好?” 又道:“不过,事情办得还算顺利。朕借口皇城提督一职,事关紧要,一时之间又替不上来合适的人选,颍川王是知根知底的,就让她暂代着。如此,算是给她寻了一个留京的借口,她在这个位置上,将来若真动作起来,也能襄助不少。” 有人却忽地从她怀里直起身了。 他看她一眼,撇撇嘴。 “这是朝堂上的事,臣侍不懂,陛下也不必同我说。” “朕不过随口一提。” “后宫干政,乃是大忌,臣侍可没有那样不识相。” 他眨了眨眼,睫毛在灯下,漂亮得像小蝴蝶。 “只是,另一些事,陛下却不该瞒我。” “什么?” “我的生父之事。” “……安阳侯正夫同你说的?那老头子,进了宫也藏不住话,果然是男人,最爱嚼舌根子。” 许清焰嘀咕了一句。 可能是恍然想起,这句将他也带了进去,目光一闪,又咽了回去。 只欲盖弥彰地清清嗓子。 “朕只是还没来得及与你说。” “哦?是吗?” “真的。” “陛下连朝堂之事,也肯一五一十地和我解释,却偏偏在与我有关的事上,日日相见,也想不起来说?” 顾怜微微眯了眼睛,原本漂亮的桃花眼,变得狭长,当真像一只小狐狸。 他忽地腰身一抬,就坐到了她的腿上。 “你……” 许清焰毫无防备,只觉得胸中猛地一热。 他却还不罢休,双手按着她的肩,俯身下来,长发扫在她鬓边,轻软,微痒,将烛火的光亮都掩去大半。 “陛下,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问的,是他的身世。 许清焰浅浅吸了一口气,“很久了。” “是秋天的事吗?还是在我有身孕以后?” “在刚刚同你……有妻夫之实的时候。” “……” 面前的人似乎突然怔住了。 他一言不发,许清焰更平静坦然。 她怎么会不知道。 她是帝王,没有谁的事,是她查不清楚的。即便是隐秘的后宅之事,也不例外。 起初的疏忽,说到底,只是因为她不上心罢了。她只粗略知道,他是安阳侯的儿子,这层关系将来或许会对她有用,便将他从为先帝殉葬的名单里捞了出来,安置在后宫里。 保他一条命,已经是她仁义了。其余的,她并无心去管。 可是后来,不一样了。 她要了他的人,也将他放在了眼里。既然不再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君侍,作为她的男人,他的一切,她自然是要了解的。 所以她知道了,他只是安阳侯府最不受重视的儿子,是一个无名无分的侍人所生,自幼过得也不怎么如意。 难怪,当初会让区区一个姜雁,欺负成那样。 她也知道了,安阳侯未必会因为他,而在有朝一日兵变时,作出什么承诺。 她最初留他在身边的理由,其实是不成立的。 但那又如何? 她想设计与齐王抗衡,有许多条路,一条走不通了,再换一条便是。 而他是她的男人,这才是当下要紧的事。 那她知道了内情,又何必非要点破。 然而面前的人,眼眶却无声无息地红了。他双唇动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说出来。 “干嘛呀?” 许清焰抬手,在他眼角擦了擦。 “你可别跟朕哭啊。要不然,别人知道的,是朕办了好事,不知道的还当朕如何欺负了你,连孕夫都不放过。” 顾怜定定地望着她,声音微哑。 “陛下做了那样多,究竟为什么不告诉我?” “朕想留着等你自己发现,好让你感动得眼泪汪汪,来找朕诉衷情。喏,就像现在这样。” “不许骗人。” “……朕觉得,自己好歹也是一国之主,拿这点小事来向你邀功,会显 䧇璍 得很没面子。这个回答,满意了没?” 许清焰眼底深处,神色晦暗,唇边却故意带了一抹轻浮的笑。 “哪有你这样的,得了便宜,反倒拿出一副质问的架势,来审朕。这时候,不该给点甜头吗?” 说着,将他衣领轻轻一拉,就去衔他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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